史書上,對鬆州之戰隻有寥寥幾筆。


    我朝語言博大精深,史官的筆,總是盡可能簡潔。


    能夠一言以蔽之的,為大善。


    七郎在聽裏長宣告戰功的時候,眼前恍惚浮現了一副場景:


    趙五郎舉起了手中的橫刀,被裹挾著上前……他在家裏,隻殺過雞;連殺豬這種事,都有四嫂。


    但在這裏,他是軍士,他必須殺敵,隻許進不許退。


    敵人死,他才能活,他身後的父老鄉親才能活。


    濃鬱得幾乎滴出墨的黑夜,變成暗紅的血。


    “趙福、趙旺、趙石頭以勇武有力被選入先鋒營,疾行解鬆州之圍……趙福斬首十級,授二轉雲騎尉,賞錢、帛……;趙旺、趙石頭斬首一級,賞……”


    七郎迷迷糊糊聽地封賞,卻已淚流滿麵。


    十個人!五哥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哭的不僅僅是他,鄉親們也全都是笑中含淚,淚中帶笑。


    戰場之上,殺一人算夠本,殺兩人算賺了。


    鬆州之戰,我軍先鋒營斬首千餘級,趙五郎自己就殺了十人,賺了,賺翻了。


    最重視錢財的趙老漢卻沒心情去看那些封賞的錢和布帛……他剛從四郎那裏搬走一箱錢,現在老趙家不差錢了。


    他上過戰場,更知道五郎經曆了什麽。


    裏長把封賞文書和賞賜分給了三家,鄉親們圍著裏長,七嘴八舌地打聽其他人的消息……得知村裏其他人都沒被選入先鋒營,他們是高興的。


    立功是很好,保命更重要啊!


    別看趙五郎當什麽官了,他殺了十人啊!這裏頭的危險,想想就可怕!


    趙老漢迴過神來,熱淚盈眶:“五郎好樣子的!不愧是我的兒子,像我!像我!”


    被封賞的三人中,隻有五郎一人授勳了,可不就是像他嘛?


    因為是他的種,所以才那麽英勇。


    正在抹眼淚的周氏哭笑不得,連忙吩咐趙大郎給裏長、差役賞錢,這是慣例。


    裏長笑著收了,大聲說:“官府說了,現如今吐蕃剛退去,還得防備當地臣屬於我朝的羌酋作亂,需要擴兵防衛。趙福、趙旺、趙石頭及其他益州兵丁都需例行駐防三年。”


    “趙福是雲騎尉,服兵役三年迴來後,再補兩年色役可獲得散官的官位。”


    村裏人對官職什麽的糊裏糊塗,他們隻知道,他們的家人確定平安,再過三年能迴來……


    三年還是能等的,這是服兵役的正常年限,許多人都經曆過的。


    村裏人瞬間歡唿了起來,裏正自己喜氣洋洋,因為他就是趙旺的親爹。


    人生實在是跌宕起伏。


    七郎這段時間跟著羅先生學習,因為五哥上戰場的關係,重點補了武官的知識。


    趙五郎被授予了正七品雲騎尉的勳官,這就是底層民眾從政入仕的途徑,對大多數人來說,比科舉更現實的途徑。


    即使不考慮以後的從政入仕,勳官也還有一個現實的好處:


    根據《唐六典》,勳官可授田,雲騎尉可授田六十畝。根據各地的情況,土地不一定會全給,但至少得給一半吧……


    他跟還糊裏糊塗的家人說:“簡單來說,就是五哥以後不用服徭役、納稅,還能得官田。”


    裏長豎著大拇指讚道:“全弟說得不錯。趙福和其他勳官的官田,官府已經在勘察了,會就近授田。”


    村裏人又恭喜趙老漢和周氏,趙五郎這勳官也是官,阿福是他們村第一個當官的!


    這有了第一個,以後自然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了……然後全村都是官了!


    裏長送走衙役,想到自家阿旺還要服役三年才能迴來,且喜且憂,滿是牽掛……又商議著給送家書、送冬衣和錢。


    永業田的農戶當兵,就是“府兵”,出征的輕兵器如弓箭和橫刀都是自帶的……本朝鐵器可以私營,像弓箭和橫刀集市就買得到,官府不發。


    駐防幾年期間,士兵一年四季穿的衣服還要家裏送,或者是送錢在駐防地買。


    七郎說:“我們準備好東西,都交到官府,會由軍驛送到駐地。聽說軍驛很可靠,延誤丟失東西要斬首的。”


    裏正大牛說:“好!全弟識字多,就請你幫我們寫信。”


    七郎爽快答應,村民陸續散去,迴家收拾東西、或趕著做衣服。


    趙家人聚在一起,反反複複地看著那份封賞文書,和院中堆著的賞錢、布帛,才像如夢初醒一般迴過神來。


    “這是真的?不是在做夢?”趙四郎拍著大腿,“五郎當官了?我弟弟當官了!”


    趙二郎也傻笑:“我要種弟弟的官田了,哈哈~”


    七郎提醒:“官田有專門的佃戶種,不用自家人種的,我們隻等官府發糧就行了,這是五哥的糧餉。”


    “不用種地還有糧收?那就更好了!”趙二郎樂嗬嗬的,“我們也是吃皇糧的人了?我弟弟當官了!以後我橫著走!”


    管他什麽勳官、散官、職事官……都是官啊!


    七郎看家裏人高興,也笑道:“即使五哥迴來不‘補番’成為散官,光憑勳官也能當城中武吏。”


    家裏人說得高興,幾個小孩兒還好奇地去摸布帛……


    趙六郎突然撲到錢箱和布帛上,哭著說:“這是五哥的,誰也不許動!等五哥迴來,留給五哥!”


    趙四郎取笑:“那給你娶妻呢?能不能用?”


    他迴來的時候,又不見老六那麽激動,哼哼~~


    “我不娶妻!”趙六郎哭哭啼啼,“五哥一天沒迴來,我就不娶妻!”


    “這傻小子。”家裏人又感動又好笑。


    本來周氏都已經托媒人給六郎相看了,現在見他這麽說,抹著眼淚笑道:“好!等你五哥迴來,給你們兩個一起娶媳婦。”


    “現在天要冷了,我們趕緊給五郎送兩件冬衣,錢也多寄一些。”


    張氏笑道:“正好我給大郎做了一身棉衣,先給五郎送去。”


    孫氏說:“二郎也做了一身,也送過去。”


    所幸他們兄弟身材仿佛,這衣服都能穿。


    ……雖然還要再等三年,但知道五郎平安,全家人總算放下心中大石了。


    這勳官,就是意外之喜。


    夜裏,周氏卻抹著眼淚:“我的阿福,他怎麽敢殺人呢?他殺雞都要閉著眼睛。”


    趙老漢也直歎氣:“上了戰場,就由不得自己了。”


    周氏問:“老頭子,從前問你也不肯說,你當初也殺了好多人嗎?”


    趙老漢目光躲閃,小聲說:“我要殺了很多人,我早當官了……我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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