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邊聲連角起,長煙落日孤城閉。


    如血的殘陽西斜,緩緩沉入遠處的天際。


    夏收已經結束,麥子已經進倉,一筐筐的辣椒陸續收了迴來,老趙家卻沒有豐收的喜悅,一個個愁眉苦臉。


    趙家的小院裏一片沉寂,張氏妯娌悶悶地挑揀著辣椒,剁辣椒醬、曬幹辣椒、泡酸辣椒……


    這些辣椒都是沉甸甸的錢,可她們手裏忙碌著,目光卻是呆滯的。


    裏長不久前傳了官府的公告,官府抽丁服兵役,讓各家安排好由誰去。


    除了七郎在府學讀書,如今家裏人都在,誰也沒有先開口。


    趙老漢蹲在牆角,看著院子裏的兒孫們,目光滿是不舍。


    他年輕時就服過役,好不容易活著迴來了,對戰場上的事提都不想提。


    半晌,趙老漢說道:“咱家要征兩丁,按規矩隻能贖一個。孩子們沒經過事,還是我去。”


    周氏在洗裝辣椒醬的壇子,聞言抬頭說:“他爹,你年紀大了,跑得都沒年輕人快。”


    趙大郎站起來說:“我是長子,應當我去。”


    趙二郎跟著站起:“我有兩個兒子了,還是我去。”


    趙三郎看看哥哥們,又看看林氏,猶豫地說:“我去也使得。”


    趙五郎看了看滿院的侄子侄女,笑道:“哥哥們都有妻兒要養,六郎膽小愛哭。我光棍一身輕,還是我去吧!說不定我立了軍功,也當上大官呢!”


    趙老漢一把年紀了,聽到兒子們的話,眼眶卻有些濕潤,他這些孩子,都是好樣的!


    他擺著手,強硬地說:“一家人不說虛的,都知道打仗要死人,就看誰命大。我活了大半輩子,已經夠本了。你們年輕人,還有的是好日子呢!”


    他看著院子裏一筐筐的辣椒,眼中有了光:“我們家的日子,是越來越好了,你們趕上好時候了。”


    “我這一去,說不定三五年。你們給五郎、六郎尋個好媳婦。四郎迴來了,以後就不讓他往西北走了,這迴就讓人提心吊膽的。”


    “七郎讀書的事,絕對不能耽擱。老大,你是做長兄的,你要照顧好弟弟們。”


    他這交代遺憾的話語,讓趙大郎受不了了,他猛地往外走:“我這去裏正那裏報名,就是我去。”


    “站住!”趙老漢喝道,“我要四十九個孫子,你才有阿仁一個,加上阿義也才兩個,還差得遠呢!”


    做父親的,替兒子去死也是甘願的。


    趙仁和趙琴在屋子裏探頭探腦,他們有些理解不了外頭的氣氛。


    服兵役是很可怕的事嗎?比服徭役還可怕嗎?


    爺爺那麽摳門的人,都二話不說要贖一個人的兵役。


    他們不想爹去,也不想爺爺去,怎麽辦呢?


    家裏人正爭論著,院門外傳來聲音,眾人望去,卻是周小石帶著七郎迴來了。


    “府學裏也在說征兵的事,先生們就給我們放了假,讓我們迴家。”七郎腳步有些慌亂,向母親周氏跑去。


    府學裏有些學生,像劉茂一樣考進去的,不是官宦人家,而是永業田的農戶,有義務服役的!


    征兵!


    最擔心的事終於還是來了,七郎急忙和石頭舅舅趕了迴家。


    周氏甩幹淨手中的水,接住撲過來的七郎,安慰:“幺兒不怕,你爹從前就服過兵役,也活著迴來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周小石走進來,沉著臉說:“我去打聽了,五丁抽二的隻能贖一,加錢也不行。”


    要是人人都贖兵役,誰去打仗?


    官府立了較高的贖役門檻,本來就不是為平民百姓而設的。


    趙老漢歎道:“裏長也這麽說,咱家說好了,就是我去。”


    “姐夫……”周小石望著趙老漢,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趙老漢體型瘦削,麵容比同齡人更蒼老,又總是扣扣索索的樣子,關鍵時候卻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七郎驚慌失措,又投到趙老漢懷裏,拉著趙老漢的袖子哽咽地說:“爹!我去求楊太守,我用三倍、四倍的錢給你贖!我有錢!爹,你不要走!”


    趙老漢摟著七郎,摸著七郎的頭:“好孩子,你要好好讀書,當上大官,就不用服役了。知道嗎?”


    “我們家最聰明的就是你,你以後要關照哥哥們,能答應爹嗎?”


    七郎連連點頭,眼淚唰唰的流。


    趙老漢站直了身子,把七郎的手交給趙大郎,雄赳赳氣昂昂的出了門,仿佛他還是當年的蜀中少年。


    周氏不忍看,轉過身哭了起來。


    趙家兄弟們也全都哭了,阿禮、阿智和趙盈三個奶娃娃,被大人的哭聲驚嚇,更是哭得響亮。


    孩子們的娘又抱著孩子哄,心裏說不出啥滋味。


    不是孩子們的爹去,她們偷偷鬆了口氣,可公爹去,同樣讓人傷心。


    胡英子更是傷心到了十分,她娘家也要抽兩丁,恐怕也是她爹去。四郎往隴西去了,還沒消息傳迴來。


    哭聲震天的,也不止老趙家。


    整個天明村,整個益州都在哭。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唐詩中的場景,就這樣活生生地展現在七郎麵前。


    接下來幾日,趙老漢和周氏再不吝嗇,天天買了大塊的肉迴來煮。


    到了點行那日……令趙家人驚訝意外的是,名單上的不是趙老漢,而是五郎趙福。


    “你這不孝子,你偷偷去報名了?!”趙老漢氣得舉起手,要打趙五郎卻下不了手,眼淚先流了下來。


    趙五郎抹著眼淚笑道:“爹,我也成丁了。快二十歲的人,從沒做成什麽事。要讀書比不上七郎,要幹活比不上大哥二哥,做買賣比不上三哥,就連四哥都長得比我好。”


    “我沒什麽能為這個家做的,隻有這一條命。說不定運氣好,我活著迴來了,還當上官了呢?”


    外頭已經敲鑼集中了,趙五郎背上弓箭,朝趙老漢和周氏深深鞠躬,轉身走了出去。


    趙老漢和周氏追了出去,邊追邊哭。


    兵丁們又在城裏集中,再統一發往鬆州。


    一路上,送行的親人哭聲震天,揚起一片塵埃。直到不能再送,才相扶著迴來。


    “都督韓威輕出覘賊,反為所敗。”


    “我軍在鬆州的守軍隻有一萬人,韓威主動出擊,隻能帶幾千人,麵對約四五萬兵力的吐蕃兵力,初戰不利,情有可原。”


    “如今援兵已發。壬寅,以吏部尚書侯君集為當彌道行軍大總管;甲辰,以右領軍大將軍為執失思力白蘭道、左武衛將軍牛進達為闊水道行軍總管,督步騎五萬擊之。”


    “兵力充足,王師一至,敵軍必退!”


    “不久必有捷報!”


    府學裏的師生在議論著戰況,都樂觀且信心十足。


    他們泱泱大國,正值盛世,豈會打不過蠻夷小國。不過一時被偷襲而已,等迴過神來,必定打得蠻夷丟盔卸甲!


    “趙七郎,你別擔心!說不定你五哥還沒上戰場,戰事就結束了呢!”楊純安慰道。


    七郎下巴擱在桌子上,像隻被吊著的鴨子一樣垂頭喪氣:“那是我哥,我怎麽可能不擔心?你看郭彤,他還在哭呢。”


    郭彤確實還在哭,從戰事開始,他就天天哭。


    他本來哭著要迴家,和家人同生共死的,可仆從拉著不放他走。


    其他人也沒有笑話他,擔心父母是孝道,怎麽能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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