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馬林大家都不會陌生,一種防腐劑,味道刺鼻。


    很多人被某些低俗恐怖小說蒙蔽了,覺得福爾馬林隻在醫院出現,和屍體掛鉤。其實福爾馬林是一種消毒劑,88年我服役的時候,首長有個大魚缸,我隔一段時間就會用福爾馬林給魚缸消消毒……我甚至知道,把甲醛灌到水裏晃一晃,就是自製的福爾馬林。


    那真不是什麽很好的體驗,每次一迴想,我的鼻腔裏就會反饋出甲醛獨有的難聞味道。


    幹戈也是低俗小說的受害者之一。聽到了福爾馬林,他的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髒兮兮的大浴缸,裏麵泡著層層疊疊無人認領的屍體……


    他的大腦瘋狂地運轉起來:他們要福爾馬林幹什麽?浸泡屍體?


    他貓著腰,慢慢接近了那個方方正正的紅磚房,站在窗戶外偷聽……


    幹戈的帳篷立在院子中央,它是個分界線,東邊和西邊是兩個世界——實際上這個地方很難辨清東南西北,這隻是幹戈感覺中的東邊和西邊。


    帳篷東邊,幾步之外就是工作站的土牆。幹戈的吉普車頭衝著牆,停在牆根下。車輪上的紋路快被沙子磨平了,副駕的車窗唿唿灌著風……破敗的土牆外麵,就是沉睡的大漠,大漠上停著四人團隊的皮卡車;帳篷西麵是空闊的場地,溫馨的紅磚房,高高的瞭望塔和蔫巴巴的紅旗。瞭望塔下停著工作站那輛黃色越野車……


    東邊灰暗沉寂,彌漫著一股土腥腥的死氣。西邊安寧祥和,像一處隱沒在世外的農家樂。


    此時,他站在“農家樂”的窗外,感覺到了久違的人氣,甚至聽見了杯子碰撞的聲音,不知道他們在喝酒還是在喝茶。


    幹戈幾乎把耳朵貼在了磚牆上,聽得清楚多了,裏麵傳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所以老美就把他印在一百塊錢上了?”


    這個聲音剛跟幹戈說過話,他分辨得出來,這是金絲眼鏡的聲音。


    接著是蔣新華的聲音:“是啊,有評價說他是十八世紀除了華盛頓之外最傑出的名人。”


    一個陌生而年輕的聲音說:“我還以為美元上印的是羅斯福……”


    金絲眼鏡哈哈大笑起來:“這也不能怪你,羅斯福的全名叫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和本傑明·富蘭克林確實有點像。”


    幹戈恍然大悟,他們原來一直在談富蘭克林,他錯聽成了福爾馬林!他想了一下,又覺得這個巧合非常刻意,就像故意捏造出來的小說情節。


    蔣新華說:“說起老美,你們聽說了嗎,最近華盛頓又開會了。”


    金絲眼鏡問:“開什麽會?”


    蔣新華迴答:“叫什麽……核彈峰會?”


    年輕的聲音補充道:“核安全峰會。”


    蔣新華說:“對對對……就是這個會。”


    金絲眼鏡說:“老美的技術早就成熟了,現在開始限製別的國家搞核武器,美帝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啊。”


    蔣新華說:“沒錯兒,要不是我們核武器搞得早,現在不知道被欺負成什麽樣子了。”


    年輕的聲音說:“我不太懂……按理說老美的核武器比我們多得多,他們為什麽怕我們?”


    金絲眼鏡解釋道:“這就要提到核威懾的概念了。什麽叫核威懾?核威懾不是科學,它是一門藝術,讓敵人產生恐懼的藝術,它要達到的目的是——對等摧毀。通俗點說,如果你一下打不死我,我馬上給你造成同等程度的傷害,這就形成了一種製衡,沒有誰敢輕舉妄動。”


    年輕人恍然大悟,他說:“意思就是他們也怕我們報複?”


    金絲眼鏡說:“是這樣。”


    蔣新華說:“搞核武器是有代價的……想想我們當年的核試驗,炸得羅布泊全是窟窿眼,跟蜂窩煤一樣。”


    金絲眼鏡說:“是啊,要不是輻射管製,我們的工作範圍可比現在大多了。”


    蔣新華說:“都說可持續發展,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現在可好,前人砍樹,導致後人無樹可砍……”


    幹戈蹲在窗外,差點樂出聲來。北京的老胡同裏總有這樣上了歲數的老頭,他們每天坐在胡同口的石凳上乘涼,好像坐在聯合國會議桌前,天南地北無所不知。如果你走過去仔細聽,會發現他們大多隻是發泄著對現狀的不滿,語氣篤定卻沒有依據,義憤填膺但毫無邏輯。這些老人如果會上網,絕對比現在的網絡噴子更可怕……幹戈想起了自己在網上看見的一句話,說這些人“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等幹戈迴過神來,幾個人又換了話題,他們的聲音似乎小了一些,幹戈有點續不上弦了。


    金絲眼鏡說:“我們單位有個老鄭……小宋你記得吧?大肚子,外八字。他在職的時候撈了很多錢,現在突然得肺癌了,聽說沒幾天就掛了!”


    年輕的聲音再次傳來:“是不是總是穿中山裝那個?”


    金絲眼鏡說:“對,就是他。唉,人哪,一輩子爭來搶去,最後什麽都沒了。”


    幹戈的耳朵都把磚牆捂熱了。他仔細迴憶了一下,這個偶爾說話的年輕人應該是那個運動裝,金絲眼鏡的助手。


    幹戈有點累了,他揉了揉酸疼的腰,覺得自己眼下就像一台換了零件卻沒有加入潤滑油的機器,全身的骨頭發出嘎嘣嘎嘣的響聲,它們生澀地磨合著……


    金絲眼鏡語氣輕鬆下來,接著說:“老蔣,如果通訊恢複了,從哪兒出去最近?”


    蔣新華答道:“其實距離都差不多,我們這個工作站差不多位於羅布泊的正中間。”


    金絲眼鏡又問:“這裏離庫爾勒多遠?”


    蔣新華說:“大概600公裏吧,朝西南方向走,沿s235行駛,進入西莎線,再進入米蘭路,然後進入伊若線……就算不迷路,也需要至少三到五天。”


    幹戈在腦子裏大致勾勒了一下羅布泊的地圖,如果羅布泊是個巨大的槍靶,他現在應該在靶心的位置。


    屋裏又換了話題。蔣新華歎了口氣,說:“幹我們這個工作,和家人一年團聚不了兩次,除了沙子就是沙子,天天隻能跟狗嘮嗑,那狗都快會說人話了。”


    金絲眼鏡哈哈笑起來,說:“其實都不容易,我們也一樣,天天跟地下打交道,生活都變得死氣沉沉了。我這個小助手,本來是學航空的,多好啊,畢業之後非來幹地下的活兒。那時候我就勸他改行,幹點正經事去,他不聽……”接著,他對運動裝說:“昨天晚上我聽見你說夢話了,就跟演黃片似的,想女人了?”


    運動裝有點尷尬:“噢,夢見我女朋友了……”


    金絲眼鏡說:“等我們走出羅布泊,讓向導給你找個妞滅滅火。”接著,他壓低了聲音,幹戈聽不清了,隻知道這個話題並沒有結束。


    幹戈的腳都麻了,他想活動活動,剛剛站起來,就聽見屋裏爆發出一陣很不正經的笑聲,幹戈嚇得又蹲了下去。


    蔣新華在說話,聲音非常大,他邊笑邊說:“你們不怕髒啊!”


    金絲眼鏡也笑:“用開水燙燙。”


    接著又是一陣毫不克製的笑聲……


    幹戈實在沒興致聽下去了,他站起來準備返迴帳篷了。他摸摸自己的臉,被磚牆冰得涼涼的,還粘著一些磚沫兒。


    他用手劃拉了幾下,然後輕手輕腳地朝迴走去。


    幸虧那兩條狗進屋了,不然肯定會狂叫。經過這番偷聽,他基本確定了,屋裏這些人應該沒什麽問題。首先,聽他們的交談,那四個人跟蔣新華確實不認識,更不是一夥的。其次,那個金絲眼鏡和那個運動裝確實從遠方來,他們就是來找石油的……


    走著走著,幹戈停了下來。


    他似乎感覺自己遺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他迴頭朝窗戶看了看,燈光依然亮著。他重新迴憶了一遍那幾個人的談話內容,沒什麽問題啊……


    不過,他的雙腿卻不聽話,依然停在原地。


    他使勁地想啊想啊,忽然,他的思路好像撞到了一塊石頭上,腦袋“轟隆”響了一聲——人數不對!


    不管屋裏的人聊得多麽熱火朝天,一直隻有三個人在說話!始終沒聽見迷彩服和向導的聲音!他們去哪兒了?


    他再次返迴到了窗戶前,直接把眼睛貼在了玻璃上,他看見了蔣新華、金絲眼鏡和運動裝,他們坐在桌子前,還在聊天。蔣新華背對著窗戶,金絲眼鏡和運動裝是側臉。


    幹戈把視線投向了那鋪大炕,也許,向導和司機太累了,他們先睡了。可是,當幹戈看到那鋪大炕的時候,心裏一驚——那鋪大炕空空蕩蕩,根本沒有人!


    屋內三個人一直在聊天,很可能隻是為了拴住幹戈!


    好像故意為了迎合幹戈的判斷,帳篷的方向傳來了沈小題的叫聲:“幹戈!——”


    幹戈全身一抖: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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