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舟的心跳開始加速,腦子裏也嗡嗡的,原本熟得不能再熟、倒背如流的曲譜,忽然被什麽存在抹消了般,大腦中一片空白。


    他隻能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指尖,心裏不斷祈禱。


    不要彈錯。


    不要彈錯。


    求求了,千萬不要彈錯。


    這個念頭剛滑過腦海,他就聽到了“嘣”的一聲。


    那一刹那,聞人舟的血液仿佛在倒流,耳邊都響著嘩嘩的聲音,從足底到背後一片冰冷,滲出了陣陣冷汗。


    他彈錯了。


    剛摘下仙靈草,跨過巨獸爪子的燕葭頓住了一瞬。


    他精通音律,聽出了錯音。


    身旁的巨獸睜開了黃澄澄的眼睛,瞬間察覺到自己守護多年的靈花不見了,隨即視線裏映入了一個人類。


    震天撼動的咆哮聲響起,燕葭毫不遲疑地就想要離開,但為時已晚。


    聞人舟知道自己在此時應該做什麽,他應該繼續彈琴焚香,讓巨獸安寧下來,好助燕葭逃跑,但他卻隻是直勾勾地望著燕葭的腿被巨獸咬進嘴裏,聽到清脆的哢嚓一聲,什麽東西被咬斷碎裂的聲音傳來。


    他竟然覺得那個聲音很好聽。


    燕葭溫雅的臉龐無比蒼白,額上青筋畢露,掙紮間視線恍惚與聞人舟的視線對上。


    聞人舟心裏一突,陡然間無比心虛,後退了一步,打翻了點著香薰的香爐。


    原本在琴聲裏半醒半睡過去的燕笙也驚醒過來,察覺到情況不對,虛弱地叫:“阿舟,快、快繼續彈琴,能安撫巨獸……”


    可是聞人舟卻沒動。


    他渾身都僵住了。


    見聞人舟不動,燕笙怔了一下,望著他的眼神有了些微變化,不再懇求他。


    他擔心弟弟,著急地靠到懸崖,想往下看看情況,卻因為身體虛弱,不小心踩到了被聞人舟打翻的香爐,腳下一滑,就直跌了下去。


    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燕笙的,聞人舟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間在遲疑什麽。


    是擔心離開瑤赤山後燕笙會對外人胡說,還是其他的什麽?


    總之他的手遲了一步,隻堪堪掠過燕笙的袖子,便看著他滾落了下去。


    被人修侵擾領域的巨獸一拍尾巴,巨大的衝擊力讓聞人舟耳邊不住作響,血絲都順著七竅蔓延出來,他大口喘著氣,不敢再看那下麵一眼,轉身就跑。


    瑤赤山的深處充斥著危險,聞人舟在裏麵待了整整七日,才終於找到出路,遍體鱗傷地出來了。


    出來時正好遇到了來瑤赤山尋找他們的藥穀弟子。


    包括老藥王也來了。


    老藥王似乎蒼老了許多,看到渾身都是傷的聞人舟,疲憊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其他弟子幫聞人舟處理傷勢時,眼眶通紅,抽抽搭搭的:“燕師兄、燕師兄的魂燈……滅了。”


    魂燈滅,代表著魂燈的主人隕。


    燕葭和燕笙果然沒能逃出來。


    那一瞬間,聞人舟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


    是鬆一口氣的安心,無法抑製的欣喜,還是後知後覺的難過遺憾,以及,淡淡的愧疚。


    那些複雜的心情很快就又有了改變。


    聞人舟也是曆險迴來,老藥王卻絲毫沒有擔心他的安危,迴到藥穀,便將他喚到身前,問他發生了什麽,得知當日情形後,盯著他的眼睛,質問他是不是故意的。


    到最後老藥王長長地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讓他下去。


    自此便一病不起——修仙之人身體與尋常不同,的確不會生病,但也會有心病,對於修士而言,比起身體上的毛病,心病更難醫,因為若是因心病而產生心魔,神魂不穩,修行時便可能會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聞人舟一邊是憤怒,一邊是說不出的心慌。


    他、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師父若懷疑他了,將當日的事說出去了,他以後要如何自處?旁人會怎麽看他?


    等迴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在老藥王每日會喝的藥裏加了東西。


    那是他遊曆在外多年,學會的獨門秘毒,無色無味,是連老藥王都不會察覺到的毒。


    第一次做的時候,聞人舟還有些手抖。


    第二次第三次,他越來越熟練。


    老藥王越來越虛弱,最後果真在修行時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那時隻有聞人舟在老藥王身邊,臨死之前,枯瘦的老人突然一把攥住聞人舟的手,咳出了一口血,蒼老的聲音裏帶著掩不住的失望:“徒兒,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恍如晴天霹靂。


    聞人舟呆住了。


    他所自信的毒,原來從一開始,就被老藥王發現了。


    可是老藥王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帶著沉鬱的神色隕了,外人隻倒是因為燕葭隕落,老藥王傷心過度才會如此。


    而在燕葭和老藥王相繼隕落之後,聞人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藥穀的主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沉浸在那樣的目光,直到六百多年後的某一日,開始頻頻夢到當年,一切恍若異常虛幻的噩夢。


    到現在,複仇的厲鬼出現在他眼前,那些飄忽的虛幻感瞬間消失,眼前的所有事物都變得真實到不能再真實。


    從那些被自己刻意遺忘的迴憶中抽出神來,聞人舟的嘴唇動了動,很難再說出自己不是有意的。


    可他也不是無意的。


    明明燕葭的手就扼在自己的脖子上,聞人舟卻突然止不住地低低笑了起來。


    燕葭的手在收緊:“你笑什麽?”


    聞人舟笑著笑著,咳嗽了起來:“我笑我自己。”


    江浸月眉心都擰成了麻花,用扇子戳了戳曲流霖:“他瘋啦?”


    曲流霖方才一直在掐算著什麽,神色有些凝重,被江浸月一戳,才迴過神來,倒也不惱,隻抬指彈了個隔音結界,悠悠道:“燕葭與聞人舟的命劫,其實早就該發生了……哎,魔尊大人,你和謝仙尊第一次遇到聞人舟之後,他是不是去與燕葭會和了?”


    溪蘭燼怔了一下,點頭。


    那時他們和聞人舟意外相遇,頗談得來,結伴了許久,聞人舟收到消息才離開去找燕葭的。


    曲流霖道:“這就是了,原本他二人的命劫在那時就該應了,不過因為遇到你們,暫且推遲了,不過即使延遲了,果然也還是躲不掉的。”


    江浸月滿頭霧水:“你又在神神叨叨什麽?”


    在場幾人,隻有溪蘭燼聽懂了曲流霖的這句話。


    他意識到了什麽,驀地望向曲流霖。


    後者隻是朝他頷了下首,便不再多言。


    曲流霖不是在感慨聞人舟和燕葭的命格糾纏,而是在告訴他,即使一時破了劫,也還是會在未來的某一日應劫。


    他當年是死劫,雖然鑽了個空子,但的確已身死過一次,冥冥中溪蘭燼能感應到,他的劫是破了。


    可謝拾檀的劫難,隻是因他暫時避開了,未來可能還會浮現。


    溪蘭燼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止不住地焦慮起來。


    能讓謝拾檀有性命之危的劫難,隻有誅滅魔祖一事,但謝拾檀不可能放手不管。


    他要怎麽才能幫謝拾檀破劫?


    他正煩惱著,外麵忽然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聽上去像是來了不少人,隨即門口出現了畢蘅的身影:“誰,膽敢擅闖此地!”


    方才整棟小樓的符紙都燒盡了,引來了藥穀其他人的注意。


    畢蘅急匆匆帶著人提劍趕來,連站在邊上的謝拾檀一行人都沒注意,視線先落到了燕葭身上,看清他的側臉時,整個人都蒙住了,手中的劍差點當啷墜地:“燕……燕師兄?”


    燕葭沒什麽表情地側眸看了他一眼。


    畢蘅一眼就看出了燕葭此時的模樣,霎時方寸大亂,語無倫次:“燕師兄,你的腿……”


    後麵跟過來的藥穀修士們聽到畢蘅的聲音,紛紛大驚望來。


    “燕師兄?!”


    “燕師兄不是已經……怎會墮成惡鬼?”


    “穀主!”


    “這幾人是誰?從何處來的?”


    “燕師兄的腿怎麽了?”


    一片嗡嗡的忙亂聲中,燕葭眼底浮過薄薄的譏誚,捏著聞人舟的喉嚨,將他從床上生生拽起來,輕聲細語:“惡鬼自然是來索命的,我為何會變成這樣,你們該問你們的聞人穀主。”


    原本想要撲過來救聞人舟的人腳步齊齊頓住,更加驚惶不定的視線掃到了垂著頭一言不發的聞人舟身上。


    氣氛一時僵持住了。


    就在此時,之前被溪蘭燼用法術催眠睡過去的司清漣竟也趕來了。


    他從朦朧的睡意中驚醒,發現小樓的動靜,擔憂師父和師叔的安慰,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怔住。


    原本眼神沒有什麽波瀾的燕葭在看到他時,陡然有了漣漪。


    司清漣望著燕葭,表情也愣愣的。


    他們二人,長得……有些說不出的相似。


    燕葭意識到了什麽,扭頭冷聲問聞人舟:“他是誰?”


    聞人舟不說話,畢蘅連忙代答:“燕師兄,這是清漣啊!是你兄長燕笙的孩子,他的名字是你取的,你還記得嗎?”


    司清漣猝不及防聽到自己的身世,瞳孔都睜大了。


    燕葭望著司清漣,眸色極為幽深:“我聽說他出生時,是一個死胎。”


    畢蘅立刻道:“清漣出生時,的確沒有什麽生息,是阿舟將他溫養了幾百年,才讓他恢複過來,長大成人的,燕師兄,你快放開阿舟吧,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最後一句話出來,燕葭還沒說話,聞人舟先低啞地開了口:“沒有誤會。”


    燕葭來索命了,什麽都瞞不住了,也沒必要再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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