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蘭燼這才明白過來,聞人舟近來大概都是這樣子,一驚一乍的,司清漣的師父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踏入屋中,終於見到了曾經的好友。


    屋裏沒有窗戶,昏暗一片,而聞人舟就靠在床上,身上隻穿著件白色的寢衣,側邊看得出身形的瘦弱單薄,低垂著頭,長發淩亂地披散著,唿吸淩亂而沉重,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才慢慢抬起頭。


    那張在溪蘭燼記憶裏溫和俊秀的麵孔,如今有了幾分棱角,臉色蒼白得可怕,眼底不再是那副純然害羞的樣子,多了幾分病氣沉沉的陰翳。


    聞人舟沙啞地開口:“畢蘅,外麵是怎麽迴事?”


    那語氣聽得人不寒而栗,被他詢問的畢蘅眉心都禁不住跳了跳。


    畢蘅這個名字,溪蘭燼聽聞過,是藥王穀另一支的弟子,當年也頗有名氣,隻是同樣被光芒萬丈的燕葭對比得十分黯淡。


    溪蘭燼知道此人,還是因為聞人舟同他提起過自己在藥穀的好友畢蘅,說有機會就引薦倆人認識。


    不過直到溪蘭燼離開,那個機會也沒到來過。


    畢蘅輕輕吸了口氣,看他額上浮著汗,掏出帕子遞給他,斟酌著道:“是清漣出去了,前些日子山中冥甲蟲繁衍,經常跑到穀內偷吃靈草,他挖了些陷阱,今日察覺到有隻貓誤踩進去,便去搭救了。”


    聞人舟聽得眉頭緊蹙起來,眼神黑幽幽的,畢蘅攥著帕子的指尖都有些發汗。


    半晌之後,聞人舟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沒有責罰,隻是閉了下眼,往後靠去,淡淡道:“沒有下次,叮囑他別再隨意出去了。”


    畢蘅也微微鬆了口氣,點頭道:“我已經叮囑過他了,清漣很聽話,不會再犯的,你放心。”


    倆人說了幾句話後,畢蘅道:“你的腿今日如何了?我施針看看。”


    聞人舟沒說話,畢蘅就自顧自地掀開了他蓋在腿上的被子,溪蘭燼的視線從聞人舟的臉上轉到腿上。


    聽到畢蘅的話,他還以為聞人舟的腿怎麽了,但當看到聞人舟的腿時,他又發現,那雙腿完全沒有任何異常,也沒有中毒的征兆。


    畢蘅翻開自己的藥囊,低首在聞人舟腿上的穴位上施了針,又抹了藥後,問:“阿舟,可有什麽感覺?”


    聞人舟搖了搖頭。


    畢蘅臉上閃過絲糾結,欲言又止。


    聞人舟敏銳地捕捉到他的猶豫,冷懨懨的嗓音再次響起:“怎麽,你又想說我的腿其實沒有事,隻是我的錯覺嗎?我的腿怎麽了我還不知道嗎?是你的醫術更高明嗎?”


    畢蘅苦笑著道:“我沒有那麽說……你放心,你的腿一定能醫治好的。”


    他看了眼屋門的方向,又問:“你還是經常陷入噩夢中嗎,要不要將安魂樹移栽過來?”


    哪知道這句話一下又戳中了聞人舟的心事一般,他的臉色瞬變,直截了當地拒絕:“不需要。”


    藥穀中的安魂樹,是從謝拾檀那兒討來的分枝長成的。


    畢蘅靜默片刻,忍不住問了出來:“阿舟,你究竟在怕什麽,在擔心什麽?”


    但聞人舟卻不再說話,垂下頭,淩亂披散的長發擋住了臉,整個人死氣沉沉,哪還有一點為天下修士所敬仰的一宗之主模樣。


    畢蘅看上去大概是問過幾次了,一直沒有得到迴答,這次不想再無功而返,彎下腰,盯著聞人舟,咬著牙問:“明日就是燕師兄和他兄長的忌日了——阿舟,你是不是在怕這個?”


    聞人舟的唿吸如同凝結了般,良久,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出去。”


    向來都很聽話的畢蘅這次卻沒有聽他的話,反倒又逼近了一步:“阿舟,告訴我,當年在瑤赤山,燕葭和燕笙到底是怎麽隕的?你師父老藥王又是怎麽隕的?”


    聞人舟蒼白細瘦的手攥得死緊,青筋畢露,在畢蘅的逼問之下,終於抬起頭,俊秀的臉微微扭曲:“出去!”


    這一聲怒吼與他平時溫潤柔和的模樣全然不似,畢蘅與他相識幾百年,第一次見到聞人舟這種猙獰的表情,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再吭一聲,轉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離開之前,畢蘅點了屋中的爐香。


    封閉的屋子內,香氣氤氳,聞人舟緊繃的情緒逐漸得以安撫,劇烈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平順下來。


    他盯著自己的腿,喃喃道:“六百多年了……明明你早就死透了,為何最近頻頻入我的夢,為什麽……”


    他的情緒又不寧起來,從枕下抽出符紙,貼上四周的牆壁與地麵,幾乎每一寸都貼滿了黃色的符紙。


    似乎這樣才能稍微安心一點。


    溪蘭燼看著神態瘋癲似的故友,發現他很難再在聞人舟身上覓出當年熟悉的跡象了。


    藥穀穀主聞人舟,早已不是他的好友聞人舟了。


    “現身吧。”他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他這樣子,神魂脆弱,若是我們想搜魂,八成也無力抵抗。”


    江浸月早些年與聞人舟沒什麽來往,但這些年和藥穀,尤其和聞人舟的交情不錯,看到聞人舟這樣子,也頗不是滋味。


    四人之中,隻有曲流霖跟聞人舟沒有交情,相當輕鬆地點點頭,順便還拍了拍江浸月的背,以作安慰,隨即頭一個現身走出去,笑著跟床上的人打了個招唿:“晚上好啊,聞人穀主。”


    這一聲無異於驚雷,剛安心了一點的聞人舟打了個寒顫,一句“你是誰怎麽進來的”還沒脫口而出,視線裏就映入了四道身影。


    人這麽多,聞人舟一下啞巴了。


    溪蘭燼抱著手,靠在謝拾檀身邊,眉心擰了一下,語氣放得很平:“聞人,許久未見了。”


    看清溪蘭燼瞬間,聞人舟已經僵住了,又察覺到了溪蘭燼身邊那人熟悉的氣質,指間的毒針攥得緊緊的,卻沒能彈射出去,唿吸變得很亂:“溪蘭燼,不可能,你怎麽……謝拾檀,你……”


    溪蘭燼和謝拾檀,任何一個人出現在麵前,對聞人舟的衝擊都極大。


    他的語調變得很亂,含糊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溪蘭燼在浣辛城現身一事,還隻是在魔門之間流傳,沒有千裏順風行幫忙傳播的話,恐怕還要再過一兩日才能傳到正道這邊。


    顯然曲流霖沒有讓手下去傳此事。


    溪蘭燼盯著他:“你是想說我不可能活著,還是想說,謝拾檀怎麽知道是你下的手?”


    聞人舟隻是拚命搖頭,什麽話都說不出。


    溪蘭燼又歎了口氣:“聞人啊聞人,你怎麽變成了這樣?”


    這句話像是戳在了聞人舟的某道死穴上,他的動作倏然頓住,眼底燃起憤怒的火光:“是他們逼我的!”


    溪蘭燼眉心蹙得更緊:“誰逼你了?”


    “每一個人,每一個!”聞人舟嘶啞道,“他們都在嘲笑我,看我的眼神都是憐憫……”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來,還在重複“每個人”。


    溪蘭燼一時無言。


    他竟然不知道,那時候的聞人舟敏感如斯,旁人看他一眼,他都懷疑在被輕視。


    明明魔祖的事情更重要,但溪蘭燼就是忍不住想先問些別的,關於謝拾檀、關於聞人舟自己的:“聞人,照夜寒山上的靜夜蘭,是不是你放的?”


    這句話一出,封閉的房屋中靜得落針可聞。


    不知道過了多久,聞人舟才輕輕道:“看來你們早就猜到了。”


    的確是早就猜到了。


    但是得到聞人舟親口證實時,溪蘭燼心裏還是不太舒服,抿了抿唇,還沒再次開口,便聽到旁邊的謝拾檀淡淡問:“為何?”


    沒想謝拾檀居然會開口,屋裏的每個人都不免愣了一下。


    畢竟謝拾檀總是清清淡淡的,沒有七情六欲似的,除了溪蘭燼的事外,似乎任何人他都不會關心,淡漠到了極致。


    溪蘭燼也是現在才反應過來,謝拾檀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在乎與聞人舟的友情。


    也是,若非在意這個朋友,謝拾檀又怎麽會和他一起去安慰失意的聞人舟?


    分明在他眼中,世人幾乎都是一個模樣,沒有什麽分別的。


    問出這句為什麽,已經是謝拾檀對於聞人舟的背叛最大的當麵質問了。


    愣神過後,聞人舟忽然笑了。


    那個笑卻半點沒有曾經純真的感覺,更似嘲笑。


    “為什麽?自然是因為我厭惡你那副目下無塵的模樣。”


    聞人舟的視線在溪蘭燼和謝拾檀身上徘徊著,臉色又浮現出幾分猙獰:“還有你,溪蘭燼……你們不會懂的,你們這樣的天之驕子怎麽能理解?你們隻會假意安慰我,背著我嘲笑我……”


    溪蘭燼聽他胡言亂語的,攻擊自己就罷了,還攻擊謝拾檀,一直壓著的火氣也冒出來了。


    敢對謝拾檀下手,已經觸犯了他的底線,他能忍著不對聞人舟下手,已經是看在曾經的情分上了。


    他的手已經按在渡水劍上了,將將要拔劍出鞘,卻被隻溫涼的大手按了迴去。


    謝拾檀平靜地朝他搖了下頭。


    不必激動。


    在他問出“為何”的時候,他就已經斬斷了與聞人舟的最後一絲情分。


    從此往後,聞人舟已不再是他的朋友。


    溪蘭燼和謝拾檀很有默契,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讀懂了他的意思,迅速冷靜下來,鬆開渡水劍,朝著聞人舟嗤笑了聲:“那你真是想多了,我和謝拾檀沒有閑工夫做那種事。”


    當初他得知聞人舟的失魂落魄,違背澹月宗的門規,半夜偷溜下山也要去找聞人舟,陪他喝酒安慰他。


    謝拾檀能尋過來,除了要找他外,也有聞人舟的緣由。


    沒想到他們的行為,落到聞人舟眼底,成了虛情假意。


    聞人舟顛亂的模樣微微一滯。


    他其實是知道的。


    溪蘭燼對待任何人的感情都很真摯,對討厭的人不吝辭色,對他人的好,也不會摻雜半分假意,像一簇熱烈的火光。


    隻要是能看清他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就連那般清清冷冷的謝拾檀,也會被他吸引。


    即使那時溪蘭燼待在澹月仙山上,因為魔門的出身,顯得身份十分尷尬,但他仍然很願意當溪蘭燼的朋友,且樂意之至。


    謝拾檀也是。


    謝拾檀的話總是很少,但無論出了什麽事,他永遠是第一時間站到朋友身邊的人,穩重而可靠。


    這幾百年間,謝拾檀閉關照夜寒山,不問世事,可若藥穀有什麽危機,他依然會出關來助他。


    但他剛剛說了什麽?


    溪蘭燼說得對。


    是他變了。


    明明他曾以有這兩位朋友為榮。


    聞人舟整個人又突然死寂地沉默下來,溪蘭燼的那句話像是把沉重的鐵錘,迎頭敲下來,砸得他耳邊嗡嗡作響,說不出話。


    溪蘭燼的視線落到聞人舟動彈不得的雙腿上,冷淡道:“聞人舟,你的腿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你自己不清楚嗎?”


    聞人舟顫了一下:“別、別說了。”


    “你是因為生病才站不起來的?”溪蘭燼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再不留半點情麵,“還是因為心虛才站不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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