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拾檀抬手按在煉爐散發著餘溫的邊緣,沉默地注視著溪蘭燼。


    那也是他心頭一團燒不滅的火。


    仇認琅眼角餘光注意到謝拾檀專注的模樣,不由怔了一下,想起某些傳聞,眼神古怪。


    這麽情深意重,還親手將人殺了?


    真是奇怪。


    但他對天下人津津樂道的謝仙尊與溪少主的恩怨情仇並不感興趣,更不會不要命地問出來,收迴眼神,聚精會神地控製著煉爐。


    從外麵看,溪蘭燼在煉爐中置身烈火,但從溪蘭燼的視角,就不太一樣了。


    進入煉爐之後,他沒有感受到裏麵的高溫,也沒有覺得窒悶,甚至眼前沒有火,隻是一片望不到邊的黑暗。


    他獨自走在這片黑暗中,看到了一些東西。


    不僅是來到這個世界後做的夢,還有他在另一個世界時,從小到大做過的所有零零碎碎的夢。


    那些夢裏他都是另外一個人,醒來之後隻有些微殘存的印象,直到不久之前,他才知道,在那些記不清的夢境裏,他就是夢裏的那個人,夢裏的那些事,都是原原本本發生過的。


    周圍如同流動的畫卷般,溪蘭燼走動起來,在一幕幕的畫片之中,看到了幼時的自己,走過去的時候,他就變成了畫卷中的人。


    這是他曾經在另一個世界做過的夢。


    無論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的今日,都沒有人知道溪蘭燼的來曆,無數人給他杜撰出無數個出生,有猜他是哪個大魔頭之後的,也有覺得他是煞氣化人,還有以為他是哪個魔尊的私生子的,千奇百怪,但圍來繞去,都咬定了他天生魔種,身世驚人。


    但其實不是。


    溪蘭燼的父母,沒那麽驚天動地,隻是一對在千千萬萬修士中勉強算得上中上、努力修行的普通修士罷了。


    在正道修士眼裏,魔門都是些放浪無度、嗜殺殘忍之人,但溪蘭燼的父母並不如此,他們出生在一個小門派裏,青梅竹馬,誌趣相投,各自步入金丹後,便自然而然地結為道侶,對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並不太感興趣。


    恩愛的夫妻倆生下了個很會搗蛋的孩子,因溪蘭燼出生之時,桌上蠟燭燒盡,餘燼如蘭心,母親便給他取蘭燼為名。


    到五歲之前,溪蘭燼的日子都過得很快活,他生得玉雪團團的,漂亮得緊,笑起來甜滋滋的,尤為惹人憐愛,小嘴也甜,走哪裏都受歡迎。


    小門派上下都寵著溪蘭燼,師兄師姐們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會特地給溪蘭燼送來。


    他的天資也異乎尋常的好,三歲就能引氣入體,學什麽都很快,半大一丁點的小屁孩學會什麽法術,都充滿好奇心地想試一試,為此惹了不少禍。


    大部分時候,其他人看到溪蘭燼施法闖禍了,都會鼓掌驚歎“小蘭燼好厲害”。


    然後溪蘭燼就被趕來的娘親拎迴去教訓了。


    那時溪蘭燼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惹了禍後,怎麽撒嬌才能不被嚴厲的娘親打屁屁。


    不過溪蘭燼挨打的次數其實很少。


    一般來說,爹爹都會在旁邊給他求情,爹爹求情的時候,他就眨巴眨巴眼,奶聲奶氣地叫聲“娘,我錯啦”,再噔噔噔跑過去,趁娘親不注意,輕輕軟軟地在她臉上親一口。


    娘親眼底的火氣就會消散,轉而化為星星點點的笑意,點點他的腦瓜子,無奈地道:“你啊。”


    她嗔怒地看一眼自己的道侶:“你這麽慣著小蘭燼,都給他慣成個小魔頭了,今天敢放火燒仙草,明天就敢放水衝大廟,若是往後我們不在了,他惹禍時誰來護著他?”


    溪蘭燼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癟著嘴在她懷裏打滾:“爹爹娘親怎麽會不在呀,爹爹娘親要一直陪著我嘛。”


    也不知道一個男孩子怎麽就那麽會撒嬌,年輕的夫婦倆對視一眼,笑著應:“好好好,爹娘一直陪著你。”


    但修行一途,總會惹上三兩仇家,即使不想生事,也會身不由己,尤其是在蒼鷺洲這般不安定的地方,殺人越貨、當街搶人是司空見慣的事,可能走在路上多看了誰一眼,就會結上仇,被那人直接提刀砍死。


    雖然溪蘭燼的父母性格平和,從不主動招人,但還是因為師門之禍,被牽連到了。


    記憶迴溯到這裏,溪蘭燼忽然不是很想再繼續想下去了。


    但片刻之後,周圍凝滯的一切還是又動了起來,他逼迫自己繼續想下去,往後的一幕幕如同流水,劃過眼前,那些被遺忘的記憶,他又重新經曆了一遍。


    小門派被仇家半夜偷襲,父母在他眼前死去,臨死之前,母親拚死用法術將他傳了出去。


    魔修屠人滿門,要斬草除根,溪蘭燼這樣的小孩子也不會被放過。


    仇家很快就追了上來,幼小的溪蘭燼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用自己會的所有法術試圖抵抗,但他那時還太小了,再怎麽天資聰穎,落到那些人身上,也隻如撓癢癢一般,換迴來的是放肆的大笑聲。


    似乎是覺得這麽小的孩子掙紮起來很有趣,這些魔修逗耍地圍追著他,又一時不下殺手,將溪蘭燼逼上了萬魔淵。


    狂風獵獵吹拂,似乎隻要風再大一點,溪蘭燼就會被吹下去。


    溪蘭燼已經不再哭了,隻是睜著雙血紅的眼,盯著他們。


    那些魔修被這樣的眼神一盯,莫名有點後背發寒,隨意提起溪蘭燼,嘻嘻笑道:“生得這麽可愛,那就給你條生路,我們等你從萬魔淵底下爬出來哦。”


    此話一出,周圍的其他魔修又是一陣大笑。


    從來沒有人能從萬魔淵底下爬出來。


    曾經有許多有名的大魔頭墜入淵底,也從未見他們出來過,更何況一個隻到他們膝蓋高的、柔嫩的孩童。


    但溪蘭燼活下來了。


    母親臨死前將他傳走,父親臨死前則是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守護的咒令,即使那道守護的咒令在萬魔淵裏顯得十分脆弱,但正是那道咒令,讓溪蘭燼沒有被活生生摔死。


    一片靜寂的黑暗中,溪蘭燼閉上眼睛,將記憶拉迴五歲前無憂無慮的時日,看著眼前的父母,伸手想要碰碰。


    但所有的一切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發生,過往早已變成塵埃散落。


    即使眼前的一切看起來無比真實,溪蘭燼依然清晰地知道,他再也不能在父母懷裏撒嬌,那麽疼愛他的爹爹和娘親,也看不見他已經長得很大了。


    “……我給你們報仇了。”


    溪蘭燼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望著他們,勾了下嘴角:“娘,我現在似乎真的變成個大魔頭了。”


    真是很不幸,被他娘預見了。


    他戀戀不舍地在那段記憶中停駐了良久,才繼續往前走去。


    萬魔淵底下並非如世人所說的那樣,是看不到底的黑,其實是能隱約見到光的。


    天穹像是蒙著層黑霧,什麽都看不分明,篩下來的一層幽光籠罩在淵底,隻夠大概看見前方事物的大致輪廓。


    溪蘭燼渾身上下都彌漫著一股劇烈的疼痛,像是筋骨盡碎,昏昏沉沉睜開眼,對上了一隻眼睛。


    確實是一隻眼睛。


    溪蘭燼恍惚了一下,眼前模糊片刻之後,逐漸清晰起來。


    幾個不是這裏殘、就是那裏缺的老怪物在圍著他打轉。


    看到他睜眼,第一個開口的是那個獨眼老怪物,笑得桀桀桀的,沙啞難聽:“這萬魔淵多久沒人跌下來了,居然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


    另一個魔頭望著他,猛吸口水,眼冒綠光:“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鮮嫩的血肉了,一會兒我先吃,他的兩條腿歸我了!”


    “嘖嘖,青羽老魔,你這副醜陋的姿態,說出去誰信你是個煉虛期頂峰的大能。”


    “哼,困在這淵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幾千年,誰還在乎那點東西。”


    幾個魔頭圍著溪蘭燼擦口水,商量該怎麽吃、從哪兒吃。


    摔下來時,溪蘭燼渾身的骨頭都碎了,劇烈的疼痛讓他動彈不得,溪蘭燼本來就怕疼,偏偏記憶裏的這股疼痛又格外的清晰真實,把他活活疼懵了,意識模模糊糊起來,恍惚間仿佛顛倒了歲月,忘了自己是魔門少主溪蘭燼,隻記得他是那個柔弱無力的孩童。


    他聽著這些人的聲音,覺得有些好笑。


    反正他就快死了……


    眼皮極為沉重,溪蘭燼控製不住地耷拉下眼,迷迷糊糊地想,那就讓他們吃吧。


    就是能不能等他死了再吃?


    不對,不行,他不能死。


    他還沒報仇。


    昏沉了意識陡然又清醒起來,他猛地又睜開了眼,漂亮的眼睛裏含著血與淚,無比炙亮,嘴唇蠕動片刻,艱難地發出聲音:“不要……吃我……”


    那幾個魔頭以為他就要死了,聽到這蚊子哼哼似的一聲,倏地一靜,然後又哄堂大笑起來。


    “快快快,趁還活著,架個烤架。”


    溪蘭燼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忙活,眼底因求生的意誌,灼亮逼人,沒有一絲畏懼。


    幾個魔頭笑完了,與他對視著,又沉默下來,拿不定主意似的,圍著他繼續打轉。


    許久,體型高達兩丈的那個魔頭忽然一伸手,把溪蘭燼拎了起來。


    溪蘭燼小小的,渾身骨碎,沒有支撐力,軟綿綿地由著那個魔頭拎小雞仔似的拎著他。


    那個魔頭眼睛有盤子大,湊過來打量了他片刻,嘶了聲,搖著頭一錘定音:“太小了,不夠分,養大點再吃。”


    其他幾個魔頭咕噥起來:“養?我隻殺過人,沒養過啊。”


    “這麽一丁點,怎麽養?真能養大?”


    “是不是得挖個坑,種在土裏,再澆點水?這淵底下光線這麽黯淡,他能長大嗎……”


    “有沒有腦子!”另一個魔頭踹他一腳,“這小孩渾身骨頭都碎了,你挖坑怎麽種?給他挖墳呢?”


    被踢的魔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一拍腦袋,迴頭叫人:“斷脈老兒,你的血不是能生骨續筋嗎?快給他喝兩口。”


    一群曾經在外麵叱吒風雲的魔頭從沒照顧過人,手忙腳亂地給溪蘭燼喂了血。


    重新生長骨頭是宛如酷刑一般痛苦的事,成年人都難以忍受那種痛楚,更何論是個幼童。


    溪蘭燼禁不住尖叫起來,在滅頂般恐怖的痛感之下,他的身軀甚至彈動了一下,又被其他魔頭趕緊按住。


    那痛意無比綿長而折磨人,從身體的每一寸蔓延到靈魂,像是將他從靈魂敲出無數細碎的裂紋,撕碎成無數片,又拚湊起來,再打碎拚湊。


    即使神魂如今十分強大,那股深至靈魂的劇痛再次襲來時,溪蘭燼還是有些熬不住。


    他渾身冷汗涔涔,胸膛的起伏接近無了,氣若遊絲。


    疼,好疼,怎麽會這麽疼。


    他好怕疼啊……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麽疼了?


    其中一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魔頭看他一眼,突然轉身跑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渾身浴血地迴來了。


    他攤開手,手裏是個血糊糊的東西,看不清是什麽,也不洗一下,就往溪蘭燼嘴裏塞:“小東西,別死了,吃下去。”


    那股劇痛隨著入口的血腥味緩解了點,溪蘭燼恍惚的意識慢慢迴落,睜大了眼,看著這群討論著該怎麽把他養大、養多大了再吃的魔頭,心頭奇異的沒有恐懼。


    反而生出了幾絲懷念與不舍。


    溪蘭燼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恢複,許多地方是殘缺的,暫時還想不起來。


    之後的記憶斷斷續續的,時常會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但溪蘭燼也能看到很多東西了。


    下一段記憶已經是他離開萬魔淵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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