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仿佛是一個遙遠的故事,眨眼間,我退休十幾年了。


    這些百無聊賴的日日夜夜裏,我與白雲廣場結下不解之緣。不因為廣場生長著蔥鬱茂盛的大樹,碧綠的枝葉間鳥兒歡快的蹦跳鳴唱,傘一般的樹冠下邊,豎立一排排專供打發時光的人休息的長條凳子,還有那一幫和我一樣打發時光的耄耋老頭。


    四月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候,白雲廣場被染成了血紅色,我無意間抬頭朝路那邊看,驚訝的喊一聲:“哎吆!多年不見,你可好呀?”


    “嘿嘿,我很好!”


    “你很好,我就放心了!不過——”


    “嘿嘿,不過——”他還是當年當領導時候的作風,不等我說下去,打斷我的話,“不過什麽呀?不要隱瞞自己的觀點嗎!”


    官腔,濃濃的官腔,不過習慣成自然,多年來我聽習慣了,並不為然。但我多年來窩心裏的那個迷,一直憋悶著我,想問他,但,多少迴張開話又咽到了肚子裏。


    “開門見山問嗎!有什麽不好開口的?”他挺挺肥大的肚子,一手扶樹幹,他站累了,年齡不饒人呀,他畢竟是七十八歲的老人啦。


    “請坐下說吧!”我指身邊的長凳子,“坐下我問你。”


    他笑了,昔日白白胖胖的臉上刻下不少皺紋,歲月不饒人呀,不管年輕時皮膚多白多嫩,風雨定會剝削的斑斑駁駁,蒼老不堪。


    “嗯,”他坐下,“你問什麽?”他仰起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好吧!既然你想聽,我問,不過,你可不能生氣呀!更不能不迴答我的問題!”


    他挪挪屁股,溫和的臉轉向我:“當然了,我們都是退休老頭嗎,過去咱們一起上班,彼此都了解,既然問錯了,不盡人意,我不會生氣呀!”


    我莞爾一笑:“那——我就問啦,請問——”我閘住話頭。


    “請問什麽呀?”他有些急不可耐,我卻難於開口,在他再三催促下,我咬咬牙,橫橫心,終於開口了。


    “你說!為什麽你欣賞的人,壽命都短?”


    問題出乎意料,在場的人都吃驚。


    “這是問題嗎?分明開玩笑。”


    我搖頭:“不是,我確實把這個問題埋心底多年了,我感覺在你我有生之年,應該澄清!”


    我盯著呆若木雞的他,轉瞬,有些發怒:“胡言,一派胡言亂語!”他慢悠悠,低低的嗓音。


    我絕對不是有意損他,為避免難堪,我想轉個話題。


    不料,他卻死死咬住這句話,追根刨底問:“你舉例子,我欣賞誰了?誰壽命短了?”


    一萬個理由,一千句話,我是不願意再開口了,但,他激我,我的情緒升到頭尖上了,大聲說:“你願意聽?”


    “願意聽!”


    “那麽,我說啦!”


    他的脾氣一點兒沒改,突然耷拉臉,認真地說:“說呀!怎麽婆婆媽媽的!活該坐一輩子老榆木凳子,沒挪挪窩!”


    我不損他,是給他留麵子,他反而揭我瘡疤,這徹底被激怒我啦。


    我說:“你最欣賞趙奇吧?”


    我頓頓又說:那年,我和趙奇發生點兒小摩擦,明明我占理,你卻處罰我,說我不尊重趙奇,沒幾天時間,你把趙奇提升成車間主任,我還是車間技術員,沒挪窩。你說,你是不是欣賞趙奇?”


    他沉默良久,然後小聲說:“是有原因的......。”


    後邊的話我沒聽清楚:“原因,什麽原因?”


    他臉有羞色:“難言之隱,不好說呀,欣賞趙奇怎麽啦?”


    “我問你,你為啥不和趙奇拉家常了?”


    “他死了,我哪去找他?”


    “說得對,我問你,趙奇死的時候,多大年紀?”


    他低下頭,掐手指算,說:“五十八歲吧?唉!還不到法定退休年紀!”


    “不,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唉!”他又抬頭瞪我一眼,說:“他死不死與我提拔他無關,你不能把個別例子當成普遍現象啊!”


    “怎麽?我話沒說完呢!”


    “沒說完再說呀!”


    “好啊,既然感興趣,你聽好!”


    “聽好呢。”


    “趙奇死後,車間有好幾個技術骨幹你不重用,反而把王兆明提拔成車間主任,是嗎?”


    他眯眯眼睛瞅我,嘴唇翕動幾下,像吃了口泡麵,說:“我提拔王兆明又怎樣?”


    “嘿嘿,他小學三年級沒畢業,社會流浪一些年,招工進廠了,他有專業技能嗎?”


    “沒有又怎樣?一年不就修理十五台電解槽嗎。”


    “真不害臊,那一年漏了多少台?你計算了嗎?損失多少錢呀!”


    我說到這兒,他突然皺皺眉頭,右手抓住左手指頭,數數說:“嘿嘿,漏了九台電解槽,損失兩千多萬元呀!”


    “你處罰他了?”


    “沒有。”


    “你大會小會表揚他!說他提高了工時夜,年底還評選他為廠級勞動模範。”


    “哈!有這事?”他瞪大眼睛,瞅著我問,“我怎麽想不起來啦?”


    “你怎麽會忘記?唉,不說啦,你說他活多大年紀歸西去的?”


    他撓頭皮:“這個嗎,我還真說不清楚了。”


    “嘿嘿,告訴你吧!王兆明五十一歲死的。”


    一說到死,他身子一抖,差點兒從木凳子上歪下來,我一把扶住他,感覺他的雙手冰涼。


    “真的?”他像聽我講天方夜譚故事,搖了一會兒頭,又皺起眉頭,似有所悟:“長歎道:可惜,可惜他了。


    你再也舉不出來例子了吧?”


    他有些激動,用沾滿泥土的手背揉揉昏花的眼睛,眼神裏隱藏著許多擔憂。


    “還有呢。”


    他拍拍腦袋,說:“既然有,說下去!”我突然變得很平靜,又開始閉上眼睛笑,絲毫看不出後悔之意。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提第三個問題。


    他笑眯眯點點頭,我想:他今天如此好的心情,一定是多喝了幾杯。但他沒喝,兩眼直視著我,看得我如沸騰的水,一陣激動,控製欲降到最低點,情麵統統不再計較之內。


    “還有米傑!”


    “米傑?”他瞪大眼睛。


    “是呀,頂替進廠的那個米傑,當初你把他安排值班電工的那個,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你卻對他很熟悉!”


    “我?”


    “是你!”


    “後來怎麽啦?”


    “後來你把他提拔成廠裏最年輕,最沒有專業技術管理技術的幹部!”


    一隻烏鴉站在樹枝上低吟,歌聲低沉悲哀,他在表述此時此刻的心情?


    他扭頭往西邊天上看。


    夕陽落山了,白雲廣場罩一幕紗,幕紗像用水濾過一般。


    “你擔心他沒有專業管理技術,勝任不了,特意為他配備一個機械,一個電器技術員協助他的工作,我說對嗎?”


    “你這是......?”


    \"我給你進行論證!”


    “論證什麽?”


    “開篇那個題目!”


    猛然間,他似乎想起什麽,攤著雙手,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我不這樣做不行啊!”


    “為什麽?”


    “他叔叔是市裏的組織部長!”


    “組織部長又怎樣?”


    “他管我的升遷嗎!”


    “嘿嘿,你欣賞他!”


    “不,麵子上欣賞。”


    “麵子上欣賞也是欣賞!”


    “是呀,外人看來起碼如此!”


    他像泄氣的皮球,不再言語啦。胸脯一起一伏,大夥都看他。


    他拍了拍木凳板,就像拍著魚刺卡了嗓子的人,然後又輕聲細語的說:“話歸正題吧,米傑活多大年紀?”


    “多大?”


    “四十九歲死的。”


    “哦,哦——”他閉上了雙目。


    他沒有剛才高興,而是陰沉著臉,慢慢低下頭。他想什麽?我無從知曉。但我第一迴見他臉色這樣難看......


    夕陽完全消失了,夜幕更加濃重。


    他說:“這些都是秘密,把他帶到天堂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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