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胖姐扔下農村的土地,花七千元到城裏買了一套三居室房子,一住就是大半輩子,雖然戶口還在鄉下,也算上半個城裏人了。


    到了城裏咋生活?總不能晚上仰臉看星星,白天曬太陽吧,來城裏享福?可不是胖姐的風格。


    別看她長的粗胳膊粗腿,三角眼,耷拉眼皮,光禿禿眉骨,兩個大腮幫子嘟嚕著,身子粗的如一個柏木桶,可她喜歡穿紅戴綠,頭發熨燙成寒羊毛,還喜歡染成俄羅斯人的黃毛子,大庭廣眾之下,總愛裝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總之,這種花枝招展,令人仰視的打扮,既掩飾了她內心對美的追求,又展現了她做事誠實的一麵,正如她花格格對襟褂子裏,隱藏著一顆善良的灼熱的心一樣。


    她住的居民區入口外邊是水利局職工宿舍,前年,水利局機關搬走了,原來的辦公樓搞成了雜物庫,雜物庫邊上並排五間平房,平房旁邊圍牆上有一個通往居民區的小門。


    胖姐看到了商機,一一番活動後租下來了。室內裝飾,安排櫥櫃,門前還搭了一個簡易棚子。


    胖姐開飯店啦!


    原來,市政府門前的林蔭大道兩旁,沒有商店,沒有飯店,居民吃早餐,買日用生活用品,要走三裏地開外的商業街去買,路途遠,走一個來迴一個小時,多不劃算。為圖個方便,胖姐的飯店開業沒幾天,前來買飯的人就絡繹不絕了。


    開飯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頭天晚上,要和麵,五個小時後,也就是淩晨三點,要爬起床揉麵,弄包子餡,等到五點天亮時,居民來買飯了,還要收錢,發放包子,一天下來,雖然胖姐身體壯如牛,也累成了熱狗。


    就這樣過了幾天,一天,胖姐拖著一身疲倦迴到家裏,唉聲歎氣的說:“掙錢也不能累死人呀!”


    丈夫說:“我說幾次了!咱雇個幫手,有了幫手,摘菜,洗菜,賣包子,收款,咱倆也輕快輕快。”


    胖姐聽了,猛然從床上爬起來狠狠地瞧丈夫,胖姐對外人不放心,她擔心東西被盜,尤其是錢,怕別人拿走了。


    “你,你閉嘴!讓外人進來,咱家的飯店還不是一場浩劫,人家偷東西怎咋辦?太恐怖了!”


    丈夫懂得胖姐的脾氣:小心眼兒,對外人一百個不放心。


    “可是,這是開飯店,自己沒白沒黑忙不過來呀。再說,如此硬撐下去,咱倆還不累趴窩!到那時飯店關門了,肩上挑挑子,孰重孰輕,你自己衡量吧!”


    可能是丈夫喋喋不休,幾天來嘮叨的結果,雖然胖姐性子強,很少采納丈夫的建議,但她翻轉一下身子,渾身筋骨酸痛,痛的令她咬牙切齒。


    “找誰呀?萬一找一個手短的人......!”


    丈夫說:“這樣下去,買賣好了?”


    胖姐想想也是,有人就有錢,沒人哪來錢,俗話說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找個幫工吧!”


    胖姐招幫工的事傳開了,一些閑雜人都來看。


    胖姐可神氣了,她像招聘市場上的主考官一樣,應聘的人怕她,崇拜她,一個個看她的臉笑。胖姐心裏清楚,討好她的目的,是想來飯店裏撈錢,哼!想得美!我家的錢可不是秋風掃落葉刮過來的,一掃一大籮筐,知道嗎?是我一分一分積攢的,一個汗珠摔八瓣掙來的,能少花錢就少花錢,這年頭掙錢不容易。


    這話倒是在理,應該招聘一個工錢少,又能幹的人,不過,這樣的人哪裏去找?即便找到這樣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呆子,不呆不傻不缺心眼,誰白給人家出力幹活?一百年,一千年,天上都不會掉餡餅。


    可是,胖姐不相信,晴天還下雨呢,寒冬臘月天上還打雷呢!世界上會有湊巧的事。


    應聘的人走光了,胖姐和丈夫商量開了。一想到那個擠眉弄眼的瘦女人,胖姐眼裏晃動著一個偷東西的女人,她又想到了那個矮個女人,臉上塗抹的香噴噴的,本來眉毛稀稀拉拉,特意畫成柳葉眉,打扮能用三個小時,還能幹活?據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都不勤快,胖姐接觸過許多女人,這樣的女人她深有體驗。


    她又想到了第三個女人,嬌小的身材,一臉喜笑,說話挺和氣,胖姐一見就喜歡上了,可是,轉念一想,剛才看見她笑的時候,臉上有兩條橫紋,一邊一條。這樣的女人奸詐,麵善心惡,善於偷東西,不行,長此下去,飯店還不關門?


    還有工錢問題,她不想多出工錢,工錢要低,胖姐能找出一百個工錢低的理由。


    最後,兩人經過深思熟慮,一致同意找一個即能幹,工錢低的幫工。


    但她詢問的人要價都高,每天至少二百元,還要一天管三頓飯。


    胖姐聲明:“我所聘用的人,工錢一日不能高於一百元,最好八十元,低於八十元更好!”


    一日,一個熟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女人,麵試這天,胖姐說:“看她穿著打扮是個勤快人,還是一個講誠信的人。”


    胖姐心裏暗暗喜歡,感覺有這樣的幫工,日後買賣會興隆,三五載,會成這個居民區的首富。


    但他心裏怦怦跳,像舞台上演出打鬥場景時敲的鼓點,我的天呢!千萬別要價高了,一天要價二百三百,十天就是二千三千呀,一個月就是一萬,求你了,千萬別要價高了!


    女人果然樸實善良,她說:“開飯店不容易,我理解,我隻來幫工,不要工錢,隻需管三頓飯外加兩個包子就行。”


    胖姐心裏一震,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怎麽沒想到餡餅掉自己嘴裏啦?


    晚上,胖姐笑嘻嘻對丈夫說:“怎樣?喜事臨門了吧!一年下來,咱能省下幾萬元錢呢!一天三頓飯外加兩個包子能值幾個錢?劃算,劃算呀!”


    丈夫說:‘’不給工錢,對不起女人。”


    胖姐說:“是呀,是呀!我看一頓飯再多加一個包子吧!”


    “可是。”胖姐轉念一想,“多加一個包子,一天就是三個,一個月下來,就是九十個,我的天呢,九十個包子賣多少錢!”


    不算計還好,一算計手心都嚇出冷汗了,胖姐心裏打起了哆嗦。


    她又想:世界上哪有不要工錢的好事,女人不傻不呆!怎麽做出常人不可想象的事啊,唉!不管怎麽說,還是雇用吧!世上再找這樣的人找不來了!


    胖姐考慮再三,把女人招來了。


    胖姐為人處世熱情,用她自己的話說:對人要有一顆炙熱的心,兩人見麵先擁抱,隻有這樣,才能顯出一家親。


    女人倒有些不適應,低垂頭,臉漲得通紅。


    胖姐這才看見女人一臉憂鬱,眼睛裏閃著昏暗的光,胖姐心裏一震,她有了別的想法,但這種想法如一團大雨後熄滅的火焰。


    下一步工作了:摘菜,洗菜,擀麵皮,包包子。


    女人手腳挺麻利,雖然少言寡語,但胖姐看在眼裏,喜在心上,飯店小點兒,人少些,管理不能遜色了,閑言碎語多了影響工作不說,禍從口出,還影響人際關係。


    日子一長,胖姐漸漸習慣了,甚至真心實意喜歡上了女人,每次吃飯,還特意多給她一個包子,加上原來多給的一個,一天一共多給四個了。


    胖姐發現,女人除了日複一日每頓吃一個包子,喝一碗粥,剩下的四個包子帶迴家去,天天如此


    然而,一天,當女人下班拿包子出門時,胖姐突然有了疑問:女人吃飽喝足了,拿四個包子幹啥?豈不是浪費,家裏養狗貓?


    哼!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個包子二元錢,四個包子八元錢,一個月下來,一年呢?胖姐掐著手指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一年下來就是二千九百元呀。兩千九百元,差不多大半年的房租,吃了不痛,瞎了痛,每天四個包子,豈不是白白扔了!胖姐差點兒昏過去,


    胖姐當即決定不能讓女人拿走四個包子了,要吃就在飯店吃夠。可她轉念一想:女人幫工不要錢,隻吃三頓飯,這樣做未免對女人太苛刻了吧?四個包子是給女人的報酬,既然是報酬,就不應該克扣下來。


    可是,她不能眼睜睜讓她把包子喂狗喂貓呀,雪白的麵粉,香噴噴的肉餡,是人吃的,不是喂狗喂貓的。再說,狗貓能吃這麽好的東西嗎?從垃圾堆撿一些不得了!


    胖姐決定做女人的思想工作,讓女人想開一些,自覺自願不拿包子了。


    晚上,要下班的時候,天突然陰沉起來了,一陣雷聲過後,嘩啦啦下起雨來了。顧客走光了,該關門了,路上淌滿了水,胖姐和女人隻能坐在店門裏麵望著滿街的雨水等時間。


    胖姐意識到時機來了,她一直想說,當著顧客的麵,她沒說出口,胖姐望著女人手裏的包子,望著神情焦灼的女人,女人嘴裏不住地咕嚕:“雨還下,啥時候是完?”


    想說,要找個岔口,胖姐見女人不咕嚕了,一雙抑鬱的眼神望著雨簾,胖姐說:“包子不拿了吧!拿迴去也是浪費!”


    丈夫幫腔說:“是呀,是呀,浪費可恥,節約光榮,我看尋找一個機會,你把小狗小貓送人吧!再說,家裏養寵物容易患傳染病。”


    胖姐和丈夫有許多理由,一千個,一萬個,唯有不把包子拿迴家裏,才是最好的理由。


    女人似乎聽的很認真,她的眼神從門外雨簾裏轉悠迴來了,先是看手裏的四個包子,又慢慢轉過頭看胖姐,看了胖姐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到胖姐丈夫臉上。胖姐丈夫的話似乎句句在理,最後,女人轉過身慢慢從兜裏掏出四個包子,放到蒸籠裏了,然後點點頭,輕聲說:“行!”


    聲音小的如蚊蟲低吟,胖姐不知道聽見沒有。胖姐第一迴遇見這麽聽話的女人,她剛才提心吊膽不安的心態,灼熱的情緒,終於像一塊石頭落地了。


    胖姐輕輕點頭,就像完成了一項宏大的曆史使命,她努力壓抑著興奮的情緒,她知道,女人雖然口頭應承了,此時此刻,心裏很難受。


    第二天,打發走了最後一個顧客,該吃飯了,胖姐特意給女人多拿了一個包子,又特意添加了一盤香油蒜泥,感覺女人能吃下去。既然讓女人少拿了四個包子,補償是應該的。


    胖姐看看女人,她感覺女人應該大口大口吃,吃的有滋有味,抹著嘴朝自己投來感激的目光。但,胖姐失望了,女人吃了一個半包子,趁胖姐扭身的時候,迅速把剩下的包子和蒜泥塞進自己兜裏了。


    胖姐感覺女人怪怪的,既然說了,何必再拿包子喂狗喂貓?更有甚者,還加上香油蒜泥,人和狗不是一個級別,女人不應該這樣!


    胖姐不說了,眼角乜斜女人,女人低垂著頭,一隻手好像抹眼淚,她摸摸兜裏的包子,像撫摸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小心翼翼的,生怕生出一點兒差池。


    “對不起,包子不喂狗。”


    “不喂狗就是喂貓!”


    “不,不,都不是!”


    這種解釋難以說服胖姐,胖姐望著女人兜裏的包子,說:“能告訴我拿包子幹啥嗎?我想你會說實話!”


    胖姐隨之側耳細聽。


    她失望了,胖姐啥都沒聽見。胖姐又一次轉過臉,一雙灼灼的眼睛望著女人兜裏那一個半包子。


    “你不該這樣!不應該這樣!你要知道,我胖姐是講誠信的,從不說謊騙人!”胖姐朝女人發火了,火焰如燃著了柴垛,瞬間燃起熊熊大火,屋頂燒塌了。


    女人想哭,眼淚在眼眸裏打轉轉,但,女人很堅強,眼淚始終沒流出來。


    胖姐突然感覺後悔,感覺恐怖,不知道為啥怕的要命,擔心女人不幹了,走了?擔心女人心理上承受不起?胖姐腦子裏閃電般,一幕又一幕劃過去,一樁又一樁理由,但他最後也沒說清楚哪樁理由是對的。


    “你等等我!等我呀!”下班了,天很黑了,胖姐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慌,身後好像有魔鬼瞪著兇狠的眼睛盯她,她聲嘶力竭的喊丈夫,要他陪伴自己一塊兒走。


    躺在床上,驚恐中,胖姐做了一個夢,夢見女人拿著自己花錢蒸的包子喂狗喂貓,胖姐急了,一把奪過包子,大聲嗬斥女人:“這是浪費!浪費!你懂嗎?”


    不料,一隻小狗瞪著兇狠的眼睛,朝她撲上來,咬住了她的手臂,殷紅的血液染紅了衣袖......。她嚇醒了,摸摸手臂上沒有血液,推推身旁睡熟的丈夫,這才明白是做了一個噩夢。


    她再次入睡了,又夢見她走進女人家裏,女人家裏地上趴著一隻小狗,雪白的毛,很美麗,看見胖姐,猛地跳了起來,衝她汪汪叫喚,似乎說:我咬你,咬你!你不讓我吃包子,你壞!


    不過,小狗停止叫喚了,變的很溫順,在她麵前搖頭擺尾,血紅軟綿綿的舌頭舔他的腳麵,癢癢的很舒服。


    胖姐突然對小狗生出一絲憐憫之感,她想:小狗應該吃上自己親手製作的包子,它應該每天都能吃上。她又發現,這幾天小狗沒吃包子,餓瘦了,呆滯的眼神瞧她,祈求自己?


    天蒙蒙亮的時候,胖姐幾乎瘋了一樣,衝到女人家裏,她要趕在女人去飯店之前,送給她一籠剛下鍋的包子,她不忍心讓小狗挨餓,她要親眼看著小狗吃包子,她還想問問小狗:包子香不香。


    推開門,不等女人迎出來,胖姐大唿大叫道:“狗狗,我可憐的狗狗!你一定餓了吧?我給你送包子來了!”


    沒聽見狗叫,也沒看見狗的影子,臥室床上躺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瘦削的臉頰,蠟黃的臉色,如柴的手指抓著半個包子正大口地吃......。


    “孩子,孩子怎麽了?”胖姐抖抖的站在床前,望著可憐的孩子,心裏酸酸的。


    女人說:“車禍奪走了兒子他爸的生命,兒子也終生殘廢了,兒子說,他最大的願望是每天能吃上包子,唉,我沒收入,哪來錢買包子......。”


    迴飯店的路上,胖姐和女人並排走著,胖姐一邊用圍裙的一角輕輕擦拭眼淚,一邊說:“從今天開始,你每月能拿到三千元工資,外加五個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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