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落下去,天黑一陣,東邊地坪線便漸漸露出晨曦。


    二芹搖著纖弱的身子爬起床,捂著胸口咳嗽一陣,費很大勁咳出一口濃痰,才扶著床沿彎腰穿上鞋 ,“突踏,突踏”朝廚房走去。


    她把前夜準備好的一盆清水“嘩啦”倒鍋裏,篦子上擺上饅頭,順手把昨夜的剩菜碗放篦子上,這才蓋好鍋蓋,蹲在灶火裏,燃著了鍋底柴草。


    瞬間,一綹嗆人的濃煙從鍋底湧出,撲她臉上。“咳咳”,二芹又是一陣咳嗽。


    鍋底紅的火焰愈來愈旺,濃煙漸漸稀少,她才慢慢緩過氣來。


    大貴走進屋,說:“你睡覺唄,這點兒事我幹就行了!”


    二芹轉過黑黃的臉,呆滯的眼神瞅瞅大貴,又低下頭瞅鍋底下,說:“你要走了,要準備行李。”


    “嗨,有啥準備的?這點兒事,我還幹不了?”


    大貴又說:“別幹了,快睡覺去吧!”


    二芹執拗說:“你要走了,我睡不著。”


    “睡不著歇著,我不是說了,你這病怕煙嗆!”


    二芹苦笑笑,說:“怕煙嗆?,你走後,我咋辦?”


    大貴不吱聲了。


    鍋裏的飯菜熱好了,二芹從牆上摘下一個盛幹糧的筐子,把饅頭,菜碗放裏麵,托著筐子擺到桌麵上。


    大貴坐桌子另一邊。


    “吃吧!吃飽了好坐車,下頓飯說不準啥時候吃呢。”


    二芹笑眯眯看著大貴吃。


    大貴一邊吃,一邊說:“我走了,你要多保重自己身子骨,別累著!”


    “嗯。”二芹點點頭,看著大貴問:“這一去,不知道啥時迴來?”


    大貴看看二芹蠟黃臉色,又低下頭,說:“看看外邊的活兒,掙了錢,夠你看病的了,年底迴來!”


    “嗯。”大芹又點點頭。


    大貴又說:“我走後,你按時服藥,醫生說了,中途不能停藥!”


    “嗯。”二芹還是點點頭,伸手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小包,數數裏麵的藥片,說:“夠吃三個月的。”


    大貴說:“行,我掙了錢,按月寄給你,耽誤不了買藥。”


    “嗯,”二芹說,“別把錢都寄來,留著你也吃點兒肉,外邊活兒累,要保重自己身子骨!”


    大貴說:“我知道,你別操心我了!”


    不知不覺太陽躍出了地坪線,一綹很亮的光線從東窗射進來,灑到桌子上,映到二芹臉上。


    大貴看見二芹眼圈紅紅的,安慰說:“別看才清明節,一眨眼就到年底,光陰快著呢!”


    “嗯”,二芹扭過臉抹抹眼淚,說,“我知道。”


    大貴吃完飯,門後頭提起行李卷,說:“我走了。”


    二芹又把剩下的兩個饅頭塞到他包裏。


    大貴說:“你留著吃吧!甭管我!”


    二芹說:“,家裏有,你路上餓了吃!”


    村子東頭半裏地的地方是停車點,


    大貴扛起行李卷前邊走,二芹拖著病體搖搖晃晃跟在後邊。跨過街道邊上的水溝,大貴迴頭說:“別送了,迴去吧!”


    大芹說:“我送你到車站。”


    “嗨!送我到車站幹啥?我再送你迴來?還不耽誤了路程?停下吧!別送了!”


    二芹停下腳步,身子靠在路邊大楊樹身上,呆滯的眼神瞅著大貴背影。


    大貴走出村口,迴頭瞅二芹還倚在大楊樹身上直勾勾看他,心裏一酸,眼淚“嘩啦”流出來。


    二十多年前,大貴二十八歲時還沒娶上媳婦,為這事,大貴娘急的猴吃蒜一樣,逢人就說:“打聽著誰家有相仿女孩,給俺家大貴說說。”


    一天,大貴家裏來了一個親戚,大貴娘又提到大貴找媳婦的事,親戚說:“有是有,女孩就是讓壞人糟蹋過,你嫌棄啵?”


    當時的農村,人們思想觀念陳舊,女孩子呆點兒傻點兒殘疾點兒不嫌棄,被人糟蹋過,心裏感覺醃臢,怕別人指脊梁骨說三道四,進門辱祖宗。


    大貴娘死活不願意。


    大貴心裏有數,背著娘跟親戚說:“你去說說吧!我不嫌棄。”


    親戚偷偷領著大貴和二芹見麵了。


    二芹比大貴小兩歲,長的細高個,潔白細嫩的麵皮,柳葉眉,女孩中間數一數二。


    大貴暗暗喜歡。


    二芹看大貴挺憨厚老實,心裏也高興。


    二芹問:“你願意嗎?”


    大貴說:“一百個願意!”


    大芹又問:“俺不幹淨,讓人糟蹋過!你不嫌棄?”


    大貴說:“你遇到壞人了,你是好人!”


    二芹眼淚汪汪,撲到大貴懷裏哭了。


    大貴安慰說:“不要哭,以前的事都忘掉它!”


    “嗯”,二芹點點頭,靦腆的甜甜笑了。


    不久,兩人要舉辦婚禮了,請親戚鄰居來家裏吃喜酒。


    大貴娘說:“別丟人現眼了,找了一個流氓女人,還不辱了祖宗!”


    大貴白娘一眼,說:“娘,可不能亂說!二芹是好人,那時她年幼,遭了壞人的糟蹋!”


    大貴娘不吱聲了。


    結婚後,大貴娘見二芹手腳幹活麻利,身子骨勤快,家裏家外一把好手,給自己幫不少忙。


    大貴娘暗暗喜歡,背地裏和親戚說:“大貴這孩子眼力好,比我老昏花眼強老鼻子了!”


    幾年過去了,大貴家裏日子雖然過的風調雨順,可惜二芹懷不上孩子。大貴領二芹大醫院,小醫院都看了,沒少花錢。


    最後醫生說:“別看了,抱養個孩子吧!”


    還沒等抱養孩子那天,夏天,大貴娘患病死了,家裏的活兒落到二芹身上。


    秋風涼時,二芹養了幾隻羊。


    喂羊要有草料,二芹每天半夜爬起來到村外河沿上,村頭上掃落葉,儲備起來冬天給羊吃。一天,大北風刮著,二芹正掃樹葉,突然感覺頭暈目眩,扶住樹身子才沒倒下,摸摸頭熱乎乎的。


    她中了風寒病,迴家睡了三天三夜。發高燒,還咳嗽。


    大貴說:“咱去醫院看看吧!”


    二芹說:“用不著,我喝點兒薑糖水發發汗就好了。”


    大貴好說歹說拗不過二芹,打消了去醫院的念頭。


    又隔幾天,喝薑糖水沒效果,二芹咳嗽越來越嚴重且咳出血痰。大貴送二芹到了醫院。醫生說:“患了肺炎。”


    醫生讓住院治療,二芹不願意,他知道住醫院要花很多錢。


    二芹迴家吃了幾天藥,雖然退燒了,從此落下咳嗽毛病。日久天長,身子骨越來越弱,體重“唰唰”下滑,整天病懨懨的,再後來三天兩頭病倒。


    大貴領二芹到省城醫院檢查,花了幾十萬元,家裏全掏空了,也沒治好病。二芹說:“別看了,迴家裏吃藥養吧!走到哪算哪,這是命!”


    從此,二芹整天病懨懨的,啥重活不能幹了。


    大貴不死心,他決定外出打工掙來錢給二芹治病。


    時光真快,眨眼到了年底。天上飄飄灑灑落了十幾天雪花,村裏村外全白了,樹杈上馱著冰塊,北風“唿唿”刮,似乎要把大地翻過來。


    二芹每天站在村頭雪地上,瞅停車點。從早到晚,一輛輛汽車過去了,外出打工的人陸陸續續迴來了,唯獨看不見大貴影子。


    二芹愁的吃不下飯,夜裏撫摸著大貴曾經穿過的衣服,偷偷抹淚。


    鄰居見二芹天天呆滯滯站在雪地上癡癡看車站,安慰說:“你這病怕風寒,迴家吧!大貴會迴來的。”


    二芹像一根幹枯的玉米秸稈,柔弱的站在寒風裏。


    她眼淚汪汪點點頭,說:“嗯”。


    她雖然答應了,腿始終沒動彈,直到天黑的啥也看不見了,瞅瞅空曠冰冷的停車點,她才佝僂著身子,踏著漫地積雪,一瘸一瘸失望的迴到家。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每天都使她失望。


    新年過去了,又熬到了正月十五,還是沒見到大貴影子。


    他托人四處打聽大貴下落。後來一個鄰村人說:“大貴為了多掙些錢,去了一家小煤窯,聽說小煤窯冒頂了,大貴沒跑出來.......”


    天上“唿唿嗤嗤”刮著北風,誰家的草垛被刮翻了,秸稈滿街飛。


    二芹“嗚嗚”的哭,哭聲和著風聲混雜一起。


    老天爺也陪著哭,“淚水”不等落地上,又結成了冰塊。


    二芹又病倒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咳嗽的喘不上氣來。


    村裏人把她送到醫院.......。


    又過了一些日子,一陣南風吹來,天氣漸漸暖和了。樹發出了新芽,幼綠幼綠的,草芽也從土裏倔強的鑽出頭來,迎著燦爛的陽光,在稍許寒氣的風裏使勁搖晃著。


    人們發現,停車點東邊的野地裏,新添了兩座光禿禿的新墳頭,平坦的原野上,顯得那樣孤獨而淒涼。


    清明節這天,不知是誰在新墳頭上壓了一摞金黃色冥紙,冥紙雖然沒燃起熊熊火焰,卻在風裏發出“嘩啦啦”淒厲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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