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著侍衛巡邏,數次站在了主院房屋門口,卻沒有勇氣走進去。


    他的腦子裏不斷迴想著自己在北境看見的鎮北王,那是個不怒自威的男人。


    鎮北王身上的殺伐氣比滄晗重很多,他說話的時候自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場,會讓左扶光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成為那樣的男人。


    又站了一會兒,房屋的門竟然從裏麵推開了。


    屋內點著昏暗燭燈,把那個身影襯得更加瘦削。


    左扶光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骷髏架子,他揉了揉眼睛,便見肖懷勝望著他,目光沉靜如水,中氣不足地說道:「來個人,給本王脫靴。」


    左扶光應了一聲,埋頭走過去,隨著肖懷勝進了屋。


    燭光下,他看見了鎮北王凹陷的臉頰,還有身上那已經吊在骨頭架子上的肌肉,軟趴趴的,仿佛根本使不上力。


    肖懷勝癱坐在一個太師椅上,他腰壞了,自己不能躬身。


    但他又不允許自己穿著邋遢地每日被囚禁在府裏,即使淪落到這個地步也依然要晨起束髮,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動,穿上他穿進京城裏的那雙戰靴。


    靴子上印著北境的圖騰,是一頭狼和一匹馬組成的圓形圖。


    肖思光曾經說過,北境風雪裏淬出來的男人都是狼,他們騎著韃靼馬縱橫馳逐、征伐天下,他們是保護中原腹地最利的刀。


    但鎮北王……做過和元人合作,給皇帝施壓,妄圖入主中原的事。


    他是否違背了肖家的初心,是否算一個叛國的賊?


    左扶光給鎮北王脫鞋,怕拉脫了他的關節,便很小心。


    肖懷勝定定地看著他,早已將人認了出來,等到他脫完了才說:「左家小王爺服侍本王脫靴,我倒真像一個皇帝。」


    左扶光蹲在地上,小聲道:「世伯。」


    「誒!」肖懷勝應了,目光依然明亮,變得有點可怕,陰惻惻地問,「扶光啊……世伯當初給你說的話,應驗了沒有啊?」


    肖懷勝說過什麽,左扶光都快忘了。


    那時候他們聊了很久,無非和肖思光說的差不多。處理完了北境,下一個就輪到雅州,皇帝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異姓王。


    左扶光被看得後背發毛,忽然,肖懷勝就頓在那裏不動了。


    他維持著一個躬身看人的姿態,有點怪異,脊柱似乎僵住了,半晌才說:「扶……扶我一把。」


    左扶光趕緊抬手,慢慢地把他扶了起來,肖懷勝再次坐正了。


    「皇帝不想我再次騎馬,踏上戰場了……」他幽幽地嘆息,「他也不想你爹繼續留在雅州,因為他害怕。」


    左扶光點了點頭,站在他旁邊,給鎮北王倒了一杯茶。


    肖懷勝靠在椅背上,循循善誘般問道:「你知道他貴為一國之君、九五之尊,為什麽會害怕嗎?」


    左扶光說:「因為他在位期間除了平掉三蠻之亂沒有其他政績,而三蠻是您和我爹幫他平復的。」


    「如今的朝廷越來越腐敗,軍隊裏也養著無數世家出來的廢物。大中軍打不起什麽仗,唯一可以信任的隻有斑虎廠。」


    「世伯在,就是盤踞在甘州的狼;我爹在,就是睡臥在雅州的虎。他想把狼的爪剪去,再拔了老虎的牙,才覺得自己能安享晚年。」


    肖懷勝滿意地笑了笑:「你比思光說得還好。」


    左扶光沉默了。


    肖懷勝頓了頓,喝下一口茶,才問道:「可當初分明有機會聯合到一起,你卻替你爹選擇了忠君。」


    「你裝傻充愣留在北境,卻讓滄淵給皇帝送密信。左扶光你真會演啊,連世伯都相信了……」


    「直到你不告而別,而我們和朝廷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告訴我,你的選擇帶來了什麽?」


    「我的好壞是與你無關,但你爹還好嗎?」


    左扶光不自覺地咬死了牙關,現在的他無比後悔當初沒有遠見。


    他自詡聰明,為了保險選擇了如今的道路,可報應終究還是來到了自家人身上……


    肖懷勝低沉地說:「火不燒到自己的眉毛,永遠也不知道痛。」


    ——「你來看本王做什麽啊?」


    他又喝了一口水,左扶光看見了,肖懷勝的每個指頭都似乎遭受過酷刑,骨頭怪異扭曲、布滿疤痕。


    他的指甲全沒了,手指異常地短,少了一個關節,連日常自理都成問題。


    他又笑了笑,仿佛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卻猶然有著不滅的誌向,指著皇宮的方向,說:


    「人不善,天會判。我肖懷勝忠肝義膽、仁心濟世,此生犯過的唯一一個錯,就是扶了個瘟帝上位,認他為主。」


    「他既不給人痛快,也不果斷殺伐。我反的不是大許王朝,而是這個『樂帝』,不值得北境男兒對他屈膝下跪!」


    鎮北王越說越加激動,因為口齒張得過大了,下頜骨忽然脫臼,猛地變成怪異聲調,發不出完整的唇語。


    他自己抬手扶了扶,又給裝了迴去,似乎疼得厲害,額頭出了一層冷汗。


    左扶光目光驚悚,忽然想到如果順其自然,以後左方遒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肖懷勝安好了下頜以後,慢悠悠抬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揮舞著,突兀地唱起北境戰歌,逐漸地似乎已然忘我,不顧有人還在身旁……


    走出鎮北王府,左扶光獨自站在月下,才發現指甲把掌心捏得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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