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在出租車上艱澀的交流,明沫可算是搞明白了一件事兒——敢情林展涵是要去冰場溜冰。


    明沫平時不怎麽愛看體育節目,一聽到這個,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來的是春節逛廟會時候的保留節目——小孩兒們全都穿著臃腫成球的花棉襖,手裏舉著半拉沒吃完的糖葫蘆,坐在一個木製板凳上,小腿兒一蹬就在冰麵上以龜速悠蕩出一小段距離來,還不忘對旁邊舉著相機的父母露出一個傻笑。


    ——怎麽想怎麽覺得這種喜慶傻氣的活動都和旁邊這位移動的人形冰雕有點違和。


    不過明沫畢竟也才十六,對新鮮的東西還是保持著充分的興趣,反正已經來了,她不介意去圍觀一下林展涵怎麽坐在小木板凳上傻笑。


    到了地方之後,明沫先去買了瓶水,結果等她晚一步走進冰場時,就看到林展涵正在和看冰場的老頭兒劍拔弩張。


    明沫簡直懷疑這位老頭兒和她們學校門口傳達室的大爺是一對兄弟,二人都以守住一塊地盤為生,後者不讓人出去,前者不放人進來。


    “不營業了!”老頭兒唿出兩道白氣,“對外開放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到六點半,下迴早點來!”


    明沫不用想也知道這個時間段林展涵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學校。


    林展涵低聲道:“不能通融一下嗎?可以額外付您費用。”


    “這不是錢的事兒!”老頭兒大聲說,“這是規矩!”


    眼看著就要無功而返,明沫一想自己來都來了,索性也替林展涵努把力。


    “大爺,這確實不是錢的事兒。”明沫走上前去,“這是夢想和熱愛。”


    林展涵偏過頭來看了明沫一眼,明沫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天知道她為啥要把林上仙翹課溜冰這種事說得這麽高大上,但為了能讓老頭兒放行,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明沫上前一步,她其實個子很小,杏子一樣的小圓臉,偏偏眼睛很大,不眨眼看人的時候總是顯得非常可愛和真誠。


    “我們老師白天不放人,而且也要上課考試,實在是出不來,隻有晚上才有時間——我們學校離這裏好遠,我們坐了好久的車才過來。”明沫說,“大爺您也不容易,大概是白天還有別的差事,不然誰願意上夜班呢?”


    “他真的很喜歡滑冰。”明沫調動著自己的情緒,讓演講的氣氛一路走高,她絞盡腦汁地思考著一個震撼人心的結束語,最終被她想到了——


    “有著在冰上死而無憾的心。”


    明沫注意到林展涵突然轉過頭來,幾乎是有點震驚地看著她,黑眸裏的冰幾乎要震碎開來。


    是吧——明沫默默捂臉想道——不用震驚,我也覺得我有點太能掰扯了。


    不過黑貓白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明沫的苦情演說加上林展涵願意付雙倍場地費,大爺最終把兩人放了進去。


    明沫注意到林展涵掏出了一個係著號碼的鑰匙——她剛剛還心想林展涵就這麽空手來了怎麽滑冰,現在看來,林展涵是早把東西寄存在了冰場內部的儲物櫃裏。


    林展涵去換衣服加熱身了,明沫一個人溜溜達達地在冰場裏看看這看看那,在她的新奇感就要消退的時候,她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輕響——


    林展涵滑進了冰場。


    明沫意識到這和她想象中的小木板凳差距有點大。


    並不是林展涵在平時生活裏就不帥不富有魅力,但他有點太冷了,有時候你甚至會覺得他是一尊沒什麽活氣的精致蠟像。


    但是此時此刻一切變得完全不同,林展涵動起來了。


    就像是白鷗擦著無邊的海麵展開了雙翼。


    他膝蓋一動,肩膀隨之擺動,整個人輕飄飄地過了半場,明沫不懂花滑的步法,但是仍然能看得出他的滑的方式一直在變,在悠悠繞著冰場轉了一圈之後,林展涵以一個後壓步接雙足直立轉收尾。


    林展涵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次加速。


    左前外刃三字步進跳躍,他一點速都沒有減,整個人在滑行速度的加持下直接淩空而起——


    後內接環三周跳!


    在之後的時光中,明沫看過很多次花滑表演,看到過更多的三周跳甚至四周跳。


    但是再沒有任何一次跳躍給她的震撼比林展涵第一次在她麵前跳出的這個後內接環三周跳更大。


    那一刻人體在高速運動中展現出來的強烈生命力和美感,根本不是鏡頭可以捕捉和描摹的,明沫可以看到昏暗的光線下,少年的發絲在空中打旋,燈影投在他的身上,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到不真實。


    感覺上似乎定格了很久,但事實上隻有短短一瞬間,林展涵結束旋轉,落地滑出。


    明沫說不出話來。


    林展涵停下了滑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做了一個明沫完全沒有想到的動作——


    他蹲下身,躺在了冰麵上。


    這是怎麽了?不舒服?明沫大驚,不顧冰麵有多滑,小心翼翼地跑到林展涵身邊,剛要開口問他怎麽了,然而下一秒卻突然把話咽了下去。


    她看到林展涵平靜地注視著天花板,胸口在剛剛的運動之後激烈地一起一伏。


    明沫蹲下身去,她聽到林展涵低聲說。


    “你說的沒錯。”


    清冷的聲音在冰場之上迴響。


    “我有在冰上死而無憾的心。”


    **


    迴去之後,明沫並沒有把當晚的事情跟任何人說。


    就像灰姑娘也並不會把自己遇到仙女婆婆乘上南瓜馬車換上水晶鞋的故事分享給自己的後媽和兩個姐姐,和林展涵去冰場的經曆對於明沫枯燥的高中生活而言是一段近乎奇幻的旅程,每次看到林展涵麵無表情地坐在最後一排的時候她都有點隱而不宣的快樂——


    嘖,我可是唯一知道這位上仙真實全貌的人。


    不過林展涵對明沫的態度倒是並沒怎麽好轉,依然是端著一副漠然的“我們不熟我也並沒有興趣和你變熟”的姿態。


    也不單是針對明沫,他對誰都是那個用細微點頭應付一切的樣子。


    嗬,多大點年紀,就恃才傲物。


    明沫對此表示嗤之以鼻。


    還沒等她嗤之以鼻完,小任的聲音就驚動了她:“沫沫,李奶奶叫你去麵批作文。”


    李奶奶就是一班的班主任老太太,教英語,退休之後被返聘,非常的富有教學經驗。她人很慈祥,從來不高聲吼罵犯錯的學生——但是她另有獨門神功,名曰“李奶奶與你喝茶聊天”。


    明沫和林展涵上次逃自習的事還是被她發現了,於是明沫就這樣榮幸地成為了李奶奶的座上賓,一邊抱著李奶奶給她倒的鐵觀音,一邊聽李奶奶講話。


    李奶奶從她們這一輩人想要獲得知識有多麽不易的血淚求學之路開始講起,其間引述了無數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和勵誌故事,又講到二十一世紀的時代是知識為王的時代,年輕人少小離家老大迴,不可學啥啥不會。


    魔音穿腦,餘音繞梁。


    之後的三天明沫見到李奶奶腿都打哆嗦。


    不過令她奇怪的是,林展涵也被叫去喝了茶,但這位哥的心理素質好像非常的好,喝茶喝了三個小時後,迴來麵不改色心不跳的,令明沫非常佩服。


    此刻雖然不是去喝茶,隻是去改作文,但明沫還是心生敬畏,以參見老佛爺的心態恭敬前往。


    很奇葩的,盡管印了無數次的英語作文集,明沫自己的作文成績倒一直沒什麽好轉的跡象,仍然處於一個不上不下的水平。


    這一次,明沫又坐在李奶奶身邊,看她用紅筆在卷麵上勾勾塗塗,結果看著看著突然被另一樣東西吸走了注意力——是全班人上一周摸底考試的成績統計單。


    其中林展涵因為是轉校生,所以名字排在最後一個,明沫很快就看到了他的成績,然後嚇了一跳。


    論總分,林展涵其實也就排在一個中遊甚至偏下遊的水平——但是單科就很戲劇化了。


    他的數理化生都有一個很不錯的分數,物理尤其高,和班上打物理競賽的男生們是一個水平。


    可怕的是他的英語——幾乎直接頂到了滿分。


    要知道一中的英語考試並不是高考難度,為了在平時測驗中拉開差距,讓學生展現真正的英語素養,一中的英語考試用“血難”來形容也不為過,一百五十分的滿分,能上一百的都很少。


    ——林展涵考了148。


    按說這份傲視群雄的英語成績足以把他的總分也變得傲視群雄,可惜林大神的語文……隻考了68。


    滿分也是150。


    明沫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一微表情剛好被近在咫尺的李奶奶察覺到了:“看什麽呢?”


    被老佛爺問話,明沫不敢欺君,她指指成績統計單:“膜拜大神。”


    李奶奶掃了一眼,笑了笑:“你說林展涵?”


    “人家是美國迴來的。”李奶奶慈眉善目,“在美國讀完初中來考中國的數學,能考到這個分數,這小孩還蠻聰明的。”


    明沫的重點和李奶奶完全不一樣。


    那一瞬間,有奇異的火花在她腦海裏靈光一現,明沫意識到自己好像窺破了一個機密。


    她決定做個實驗。


    課間的時候她迴過頭去,敲敲小任的桌麵:“我跟你說個事。”


    小任抬起頭。


    “你說某些人初來乍到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虎著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自己當什麽大羅神仙,事實上沒幾斤幾兩的真本事。”明沫語速飛快地說,表情非常的鄭重。


    小任傻眼了,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林展涵,結果明沫直接伸出手來固定住了他的頭。


    然後她自己轉向林展涵,放慢了語速,微笑道:“林同學,我說的對嗎?”


    林展涵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間明沫從他眼睛深處看到了一點懵懂和不知所措——不過很快,林展涵冷冷地點了個頭。


    明沫心滿意足地轉過身,竭力壓製住抖個不停的肩膀——她快要笑死了。


    林展涵不是高冷,他是聽不懂。


    他聽大家說話就跟中國學生聽英語聽力似的,簡單的、慢速的還能應付一下,如果是大段大段的而且還說得很快,在他那就糊成一團了。


    而且這位爺還不想承認,於是沒聽懂的就通通點個頭。


    怪不得他聽誰說話都沒表情——廢話,你聽英語聽力的時候你也沒表情。


    這也解釋了他為啥能夠抵禦李奶奶的喝茶神功,人對不那麽熟悉的語言總是很容易屏蔽,畢竟你放一段英語聽力然後坐在旁邊走神,你也能一句都不往腦子裏進。


    明沫窺破了這個秘密,立刻覺得姓林的冰塊兒好玩了起來,林展涵整個人在她眼裏都變得有點可愛——


    不過這可愛也沒可愛兩天。


    距離上一次去冰場才過了兩天,一班剛下了一天中最後一節體育課。


    高中的男女生是分開上體育課的,明沫跟著女生們正從排球場往教室走,就看到球場門口立著一個修長挺拔的門柱——


    林展涵插著兜站在那,目光朝這邊望過來。


    男生們的體育課都在學校另一頭的籃球場上,因此林展涵的出現實在是有點突兀。


    女生們下意識地停下了,明沫聽到班裏膽子最大的女生在後麵偷偷笑:“展寒仙君好帥哦。”


    明沫:“……”


    什麽怪力亂神的仙俠瑪麗蘇外號。


    不過明沫承認,在午後的光線下,林展涵站在操場盡頭的畫麵還是非常賞心悅目的,綠色的草坪和湛藍的晴空為他打底,眉目清俊的少年穿著貼身的黑色t恤和黑色修身運動褲,衣服上燙金的英文花體字在陽光下流光溢彩,亮眼到讓人錯不開眼。


    ——不是等等。


    林展涵穿了一身黑?


    雖然一中的規定裏,隻要下了最後一節課學生就可以換常服,但是林展涵的穿衣習慣很明顯是偏愛淺色的,上一次看他穿深色好像是……去冰場那天。


    明沫恍然大悟。


    她默默兜了林展涵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女生群體,往西南邊走去。


    林展涵立刻跟了上去。


    女生們目瞪口呆。


    脫離了眾人的視線後,明沫扶額問林展涵:“你是不是又想翻牆?”


    換了深色的衣服,就是怕在爬牆的時候被弄髒。


    林展涵點點頭——這次不是沒聽懂式的點點頭了,幅度要更大更認真,以示肯定。


    “那你自己翻嘛。”明沫說,“我今天沒有出去的需求。”


    林展涵低聲道:“陪我去吧,我需要你。”


    黃昏的風溫柔地吹過來,少年清冷的嗓音低沉下來之後有種微微的澀啞,融進風中後拂過明沫的發絲,讓她幾乎激靈了一下。


    然而林展涵下一秒接上的話瞬間打破了溫柔的氣氛:“不然門口的爺爺不放我進去。”


    明沫:“……”


    這家夥中文不好能不能謹慎著點用啊。


    “我還有事……”明沫說,“我今天要去印作文集……”


    “賠你損失。”


    林展涵想了想:“雙倍。”


    明沫眼睛立刻睜圓了。


    噢,這可恥的財迷之心!


    從今天起我就是林大款進冰場的人形通行證了!


    明沫二話不說,又跟著林展涵翻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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