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宋琛搖頭,“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孟遲笑了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張老先生既然是藝術家,作品自然也算藝術品。” 宋琛沉默地看了他兩秒,然後溫和一笑,平靜說道:“在茶學研究上,張老先生可以算得上是一代名家,但如果因為他在這方麵的成就,就認同他的一切作品都屬於藝術品,是不是有些以偏概全,誇大其詞了呢? “就比如這幅書法,無論是從筆鋒走勢,還是神采氣韻的方麵來看,都不能算是一幅佳作,更何談藝術品。” 孟遲眉梢微挑:“宋先生對書法很有研究啊。” 宋琛笑了一聲,看了一眼庭之:“和庭之在一起久了,多少要懂得一點。” 孟遲眯了眯眼睛,餘光瞥了一眼鬱庭之。 “經常有人說藝術無邊界,可我卻認為,藝術是存在邊界的,或者說是門檻更為恰當。”宋琛說看向鬱庭之,繼續說,“有個人和我說過,藝術是奇妙的創造,是藝術家們經曆了磨難、思考、想象等一係列痛苦的過程,才創造出來的珍寶,它可不會像石頭一樣隨處可見,讓一個漫不經心路過的人去發現1。 “下裏巴人常見,陽春白雪甚少。 “藝術有門檻,欣賞藝術同樣也有門檻。要完全懂得藝術,懂得欣賞藝術,隻能讓自己經曆一遍藝術家所經曆的創造過程,要用心去發現,感知,體會,那就必須了解相應的知識,擁有敏銳的觀察力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 陳彥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拉著宋瑉,小聲問他:“你哥是瘋了嗎?” 宋瑉無奈地“嗐”了一聲:“他就這樣,以前和庭之哥哥在一起聊得更誇張,我一句聽不懂。” 陳彥:“……” 宋琛看了一眼孟遲,又說:“如果思想階層達不到統一,就無法欣賞到相同的美,無法理解藝術家的靈魂。這樣的距離容易產生矛盾。就算能短暫地拉近,也無法全然避免。” 孟遲斂眉聽著,臉上的笑容散了去,露出一種沉思般凝重的神情,片刻後,他才抬眸,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有道理。” 陳彥暗道不妙,心說這要是比文化,野0還真是不占絲毫優勢。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提議道,“你們不餓嗎?咱們去吃飯吧。” 孟遲沒有要和宋琛爭論的意思,宋琛也沒有繼續說什麽,即便他把孟遲說得啞口無言,他心裏也沒有絲毫的快意,反而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 結束了茶文化博物館的參觀,鬱庭之把學生們集合起來打包交給負責下午活動的老師,便和孟遲他們一塊去吃午餐。 孟遲對這裏相對較為熟悉,於是便由他找了一家味道不錯的餐廳,他們一行五個人,便打了兩輛車。陳彥懂事地一番操作之後,成功把孟遲和鬱庭之留在原地,等第二輛車。 一直到坐上出租車,孟遲的眉心也還擰著,等到車輛啟動,孟遲忽然開口:“鬱老師,宋琛說的那個人是你是不是?” 鬱庭之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大學的時候,我參加過一次辯論賽,主題就是‘藝術有無邊界’。” 孟遲撐著手看著窗外,目光變得有些飄忽,輕聲說了句:“是嗎?” 就在鬱庭之還想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孟遲忽然又轉過頭:“你也覺得藝術應該是高情逸態,曲高和寡,而不是家至戶到,雅俗共賞嗎?” 孟遲神色如常,隻是方才望著窗外時眉宇間露出的那點兒憂愁沒能散盡,被鬱庭之捕捉到了。 他忽然就想到了寫生的那晚,孟遲和他說起他師父對茶藝的追求與看法時,神情與此時有些許相似。 “你指的是茶藝嗎?”看了他兩三秒,鬱庭才開口問。 孟遲臉上出現了片刻的愣怔,旋即他笑了起來:“鬱老師,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 大約是因為已經可以確定鬱庭之的心思,所以宋琛說的那些話,孟遲沒怎麽放在心裏。 反倒是由這番話聯想到了他和楊正風之間的思想差異,如果說楊正風希望茶藝是高情逸態,曲高和寡的,那孟遲就希望雅俗共賞,百花齊放。 所以他才會陷入思索之中,不過他沒想到鬱庭之會知道他在想什麽。 鬱庭之:“昨天佘山和我提過,說你讓他暫時不用考慮拍宣傳片的事兒,這事先往後推一推。我猜你應該是擔心你師父又為這事兒動氣。” 孟遲心頭微動,他偏頭看著鬱庭之。 老實說,孟遲並不喜歡這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可是當他注視著鬱庭之沉靜的雙眸時,心裏隻有一種溫潤的妥帖感,是被理解的微妙心動。 “你明知道你師父會因為這些事生氣,但你依然在一點點地嚐試。”鬱庭之徐徐道來,“你默許楊自樂利用網絡宣傳,接受網絡給你帶來的負麵影響,也承受著師父不理解的怒氣,隻是因為你有自己的堅持。 “你想讓茶藝文化被大眾看到,也想讓悠然茶館因此增加收益,還想要維護,或者說不影響你師父的追求。” 隨著鬱庭之一字一句地說出他的猜測,孟遲臉上的笑意逐漸收斂,他原本有些離散的眸光一點點凝聚,注視著眼前的鬱庭之,猶如注視著心底的自己。 等到鬱庭之說完,孟遲久久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他才低笑一聲:“鬱老師,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鬱庭之嘴角微微提起,淺笑著說:“我隻是一直看著你。” 如果說方才鬱庭之的那些剖析像利劍一樣撕開孟遲的內心,那這句話可能就是溫熱的暖流,一點點流淌,拂過他心底的柔軟。 “藝術從來沒有地位高低之分,無論是高雅還是通俗,本質上不過是各自的人生理解,無法去判斷誰對誰錯。”鬱庭之說,“這其實是個哲學問題。” 孟遲立刻想到鬱庭之除了教藝術史之外,還教哲學。 不僅是個藝術家,還是個哲學家。 鬱庭之看著他:“隨著社會的發展,其實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就像中國畫曆史的傳習教學中,雖然有著‘臨、摹、仿、擬’這樣的一些傳統,但其實更重要的是畫家們能在此基礎上發揚創新精神,順應時代的變化,從而演變出各種畫係、派別。茶藝,應當也是如此。” 孟遲微微頷首:“你說得對。” 鬱庭之挑眉不語,莫名覺得這四個字沒那麽好聽,就跟方才孟遲拿來敷衍宋琛的話似的。 孟遲笑了一聲,然後說:“其實最開始我也沒想那麽多,師父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每天都想著學好了就能早點賺錢。後來忽然有一天發現,跟著師父學茶的人越來越少,師父年紀也越來越大,店裏也沒有什麽年輕麵孔。” “跟著師公學手工茶的時候,師公說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能堅持學完他的製茶手藝了,前後五年裏,我是唯一一個堅持學完的小孩兒,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師公對我多有偏愛。” 說到這,孟遲笑了一聲,繼而他又緩緩說道:“後來我看了個紀錄片,裏麵引用了故宮博物院單院長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如果我們不以年輕人的方式去表達曆史,那我們將失去年輕人,年輕人也將失去曆史。’我才動了那麽一點兒念頭,畢竟年輕人才是最大的消費群體。” 聽到最後那句話,鬱庭之輕笑出聲,接話道:“你說得對。” 孟遲嘖了一聲,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搖頭歎道:“錢真不好賺。” “是啊!”沉默了一路的出租車司機忽然接話,他從後視鏡裏與後座兩個聞聲側眸的人對視一眼,粗著嗓子說,“你倆聊一路我一句聽不懂,就這句聽懂了,說得沒錯啊,錢難賺啊~” 鬱庭之和孟遲忍俊不禁,對視一眼便都低笑起來,車內沉悶的氣氛便鬆快起來。 司機還想搭話,但目的地已至眼前,隻能靠邊停車讓他倆下車,希望下一單能有個人和他聊會兒。 - 雖然餐廳是孟遲訂的,但他沒能待多久,江紅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是有急事兒找他幫忙,孟遲隨便吃了點兒就離開了餐廳。 用完餐之後,陳彥也沒有多留,打算自己去找樂子,宋瑉看了看自己哥哥又看了看鬱庭之,最後決定讓陳彥把自己帶著。 陳彥本來還不願意,後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就把宋瑉給帶上了。 宋琛訂的民宿就在江紅別墅附近,他便和鬱庭之一塊迴去。 “庭之,你和孟遲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宋琛問。 鬱庭之想了想:“兩個月前。” 宋琛似乎是沒想到時間這麽短,他眼中驚詫一閃而過,想了想又問:“因為佘山找到他做模特嗎?” 鬱庭之搖頭:“因為追尾,他撞了我的車。” 宋琛扯了扯嘴角:“是這樣嗎?” “嗯。”鬱庭之點頭。 宋琛沒再說什麽,兩人沉默地往前走著。 宋琛出國之後,鬱庭之雖然沒有和旁人交往過,但也沒和宋琛有什麽聯係。不過他們到底相識多年,兩家關係又很好,逢年過節,宋琛迴國的時候還是會和鬱庭之有接觸。這次迴國再見麵,他們之間並沒有多麽尷尬生疏,就像普通朋友一樣相處,也還是有共同話題可談。 宋琛原本沒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他看到了孟遲,看到了他多年前就從一些畫紙上見過的眉眼。 直麵鬱庭之和孟遲相處時的樣子,他才突然開始不安,甚至難以維持自己的涵養,言語上變得偏激。 “孟遲,他就是你從前畫的那個人嗎?”過了許久,宋琛才鼓足勇氣問出了這個問題,“大學的時候。” 鬱庭之側眸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頭:“是他。” 這個答案一點都不讓人意外,可宋琛還是有種懸著的刀終於掉落的感覺,堵在他嗓子裏的一口氣兒被艱難地吐了出來。 宋琛擠出了個平靜的笑臉:“那你們現在……” 鬱庭之迴頭看了他一眼,通過他的神情猜出他想問什麽,於是坦然迴答:“我們還沒有在一起。” “是嗎?”宋琛眼中閃過一絲微光,但很快他就注意到鬱庭之用的是“還沒有”,也就是說他有這麽個打算。 “他不喜歡男人?”宋琛又燃起了一絲絲希望,他知道鬱庭之是什麽樣的人,期望著鬱庭之對孟遲的欲望還不足以讓他打破原則,拉非同類下水。 “不是,是他有點難追,”鬱庭之嘴角勾了勾,眼角眉梢都浮出笑意,又說:“不過現在應該沒有問題了。” 作者有話說: 1此處化用《月亮和六便士》片段。第47章 可愛 當初鬱庭之會和宋琛在一起,是宋琛主動提的,在鬱庭之隨口坦言自己性取向可能是男性之後。 畢業展結束,因為照片而結緣的佘山和鬱庭之,已經成了朋友,某天佘山隨口調侃了一句:“這麽多美女追你,你都不為所動,你不會喜歡男人吧?” 鬱庭之點頭“嗯”了一聲,承認了他的性取向,這讓佘山和宋琛都驚掉了下巴。 他沒有說是因為佘山拍的那組照片,但的確在那之後,他會在夜裏想起那組照片裏的孟遲,從而產生一些欲望。 通常解決的方式有兩種,用手擼和用手畫,這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無人知曉的秘密。 宋琛和鬱庭之交好,自然是看過那些畫作的,也看到過鬱庭之對著那些畫出神,眼底是一種很少見的專注,那是他創作欲望強烈時才有的眼神。即便如此,宋琛也沒有多想,隻當那是他對畫畫的認真。 之後,宋琛向鬱庭之表明心意,鬱庭之最開始有些錯愕,但隨著相處,他們誌趣相同,彼此了解,也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戀愛時光,隨著畢業之後發展各不相同,又自然而然地分開。 同樣是宋琛提的,說或許他們做迴朋友會更好,鬱庭之尊重他的意見,並且祝願他前程似錦。 他們就真的又做迴了朋友,隻是多年不見,變得有些疏遠,不似從前那般親近。 分開的這些年,宋琛不知道這鬱庭之是不是偶爾會懷念起大學時光,他隻知道自己十分想念,想念那個時候可以和鬱庭之朝夕相處的日子,想念那一年裏平靜又普通的戀愛時光,所以他學業結束便迴來了,想要再試試。 在迴國之前,宋琛就已經看到了佘山發在朋友圈的照片,他認出了孟遲身上的畫是出自鬱庭之的手,也恍惚覺得孟遲有些眼熟,問了一句,佘山便說這和當年他拍的那組《野春》用的是同一個模特。 孟遲忽然出現,和鬱庭之表現熟稔,宋琛沒覺得奇怪,畢竟因為佘山的展,他們有了交集。但當他看到鬱庭之和孟遲相處時臉上露出的放鬆笑意,眼中隻有孟遲的神態時,他忽然就想起來鬱庭之曾經畫的那些畫,還有那些畫裏蘊含著的欲望。 現在,鬱庭之這句“沒有問題了”,算是徹底斷了他的念頭。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表情,說了一句“那就好”。 該說的話都說了,鬱庭之知道宋琛明白自己的意思也就沒再說什麽,沉默著走完了最後一段路。 走到江紅別墅的門口,鬱庭之停下腳步,迴頭對路燈下的宋琛說:“宋琛,繼續向前吧。” 宋琛看著他愣了片刻,旋即露出淺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