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幾個老鄰居,木蘭才意識到自己以前實在有眼無珠——小看了總編大人(她曾經認為他就會喝酒、交際、訓斥下屬、和沒事練練毛筆字),沒想到昨天做決定,今天就能安排四個不甚有文化的老太婆介紹給她采訪,顯然他昨天的功課比自己做的還多。她慚愧地想,看來不能認為上司都是白吃飯的。

    現在,環顧著這個不令人羨慕的客廳(確切的說是陳舊和狹小,其中一個最瘦的老太太的家)——盡管也刻意收拾了一下——但顯然依然還遠達不到可以憶苦思甜的程度,——對於某些有著特別自尊的人來說,可能因為這在飛奔的時代裏,而自己卻沒有曆史差距的生活而不肯多說了。

    但四個看來都很值得尊敬的老太太顯然非常豁達,全帶著約約欲試的表情等待著她的提問,木蘭很高興,同時暗想:世界確實已變的孤獨了。

    “喝些菊花茶,林記者,最潤嗓子了,我知道你們說話多。”一個比較胖的老太太熱情地把茶水遞到木蘭手邊。

    “謝謝!”木蘭接了過來,轉手又放到桌子上。

    一個一身紅衣的老太太立刻把果盤端到了木蘭的手邊:“那就吃些葡萄,新下來的‘巨豐’葡萄,又大又甜汁水又多,解渴又潤嗓子。”

    “謝謝!”木蘭摘了一顆拿到手裏,她想,認為自己需要潤嗓子真是錯覺,她短暫的記者生涯證明——主要磨損的器官是耳朵。她一抬眼看到一個最胖最慈祥的老太太正起身招唿著主人往廚房去,嘴裏還嘟囔著要給她洗幾個自己剛買來的桃。

    “阿姨們,”木蘭連忙站起來喊道:“請坐,都不要忙了。我們開始好嗎?” 她微笑著建議。

    “好,好。”她們七嘴八舌的說到,而且很快就配合地坐了下來。

    看來她們比自己還急著開始,木蘭暗想,果然,她僅僅提了個頭,她們就爭先恐後地發言了。

    “……我們知道你要寫麗鵑,實在值得寫呀,不容易,實在不容易。”一個幹枯的老太太說。

    “可不是!”另外一個穿一身紅衣的老太太附和。

    “就是,就是!”另外兩個胖老太太也跟著說。

    木蘭暗暗判斷一下,目光盯在了那個幹枯老太太臉上,因為從她張著的嘴來,似乎最渴望說上一說。

    “怎麽不容易呢?”她不緊不慢地提了個開頭。

    果然,話自動冒了出來。

    “——怎麽不容易?哎呀,你是沒過過我們那時侯的日子——”接下來是一段時代描述,木蘭默默地聽著,大約四十分鍾後,她忍不住焦躁起來,倒不僅是這些話她仿佛已經聽過幾百遍(類似的訴說自己媽媽就說過無數遍,再加上婆婆的和姑呀、姨呀嘮叨的次數,確實可觀),而是老太太一直就在描述自己的艱苦生活,什麽老大那時候怎麽怎麽,老二有多不聽話,小三身體太弱了,老四則是被慣壞了等等等等,最後,木蘭終於決定開口幹預一下發言方向。

    “咳——,真是太不容易了!那錢阿姨就更不容易了吧。”

    “那是——,寡婦帶女嘛!當然,早年老周還在,可也和那差不多,也顧不了家,何況她又沒什麽正經工作,做家務手又粗,裏外忙那是更不容易——”

    話題終於順利地轉了迴來,木蘭再次默默地聽著,興趣漸漸來了,不僅是因為這次沒有跑題,而且還描述了很多細節,內容主要圍繞錢老太太的出身、苦命和要強方麵,還七嘴八舌地添加著一些證明了她們確實有多麽吃苦的例子,比如——最苦的時候老太太賣血養家等等。

    最有意思的是,老太太們的聲音中還蘊涵著玄妙的味道,主旋律當然是在讚歎,尤其是當她們眼光掃到她的采訪機時,那讚歎的語氣幾乎是不容質疑的:——稱讚她一個人拉扯女兒確實不易,最窮的時候常常連飯都吃不飽,自己餓著讓女兒吃,真是難哪!五六十歲的女性幾乎每一個都經曆過艱苦歲月,將心比心,最能體會拉扯兒女的艱辛,因此爆發出絕對的讚美。

    但木蘭還是多疑地感到她們的盛讚其實含有更多的是自讚,因為每到這時她們總把話頭扯到了自己身上做一番類比。

    另外的讚歎是關於貞潔烈女的品德方麵:一點兒不幹淨都沒有,女兒一放學就關門閉戶,不見生人,丈夫要是再早死二十年,那簡直可以立牌坊。——不過這時候那讚歎的味道就微妙了,仿佛還夾雜著絲絲不以為然,含有一絲似有似無的輕蔑,那可是木蘭一時品不出的味道了——。

    不過當她們說的起勁兒忘了桌子角那個小巧玲瓏會錄音的家夥時,輕蔑的口氣就忍不住冒了出來,蔑視主要集中在她曾經多年寒簡的生活,仿佛這不是生活強加給她的不幸而是她自己選擇的,抑或正因為是生活的強加才額外蔑視吧?!

    木蘭有些不舒服地推測:如同城裏人蔑視鄉下人,大城市瞧不起小城市那樣,——對於很多無能的人,唯一的自豪就——隻是——命運的些微眷顧了!

    然而,並非沒有真心真意的羨慕。羨慕錢老太太眼光倒是遠大,堅持把女兒送入大學,而不是早早工作,這下“後半生有靠了”;——而且,在她的嚴格管教下,周淑文及其孝順,很少違拗媽媽的意思。不像她們,年輕時為了防老生了四五個孩子,原指望根據“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裏”的投資學原理——來分散風險,想著一個孩子孝敬點兒就夠了,收益巨大呢!結果生活不按她們的預想來,事實是:現在兒女紛紛下崗,不僅指望不上,還得給他們輪流做老保姆,真是活得窩囊呀!

    說到這個話題,她們嗟呀起來,仿佛都有一肚子委屈,七嘴八舌地開始反複重複嘮叨,大概是第三遍之後,失去耐心的木蘭也愉快地關閉了采訪機。

    “謝謝幾位阿姨,”木蘭微笑地打斷她們:“今天下午收獲多極了。”

    “不客氣,不客氣。”老太太們一起慷慨地迴答。

    接著,那個紅衣老太太渴望地建議:“其實你們應該寫我們這一代人,每人都不容易呀!”

    “哦——,”木蘭裝模做樣地歪頭想了一會兒:“這提議挺好,我可以向總編建議,不過——”她有些惡意地說:“似乎錢麗鵑老人經曆更有代表性,你們不都是很羨慕和讚美她嗎?”

    “當然,當然,當然。”七零八落地附和聲,短暫地停頓後,那個最胖,麵目也最慈祥的老太太開口了:

    “確實呀,麗鵑更不容易,可不一般了,應該好好寫寫,我說呀,你要是想寫好她,還得多采訪幾個人,素材,你們叫素材不是?素材越多越好對不對?”

    “是,”木蘭很感興趣地問:“那還有沒有比較了解她的人呢?”

    幾個老太太麵麵相對,都帶著拿不準的口氣討論道:“誰呢?”

    “要說樹芬可能知道的多些。”最瘦老太太遲疑地說。

    “就是,她倆關係近些。”紅衣老太太仿佛剛想起來似的點點頭。

    “不過,後來好象有些——”慈祥老太太又遲疑地說了半句。

    ……

    “樹芬是誰?”木蘭更加心動了,好奇地問。

    “噢,” 紅衣老太太迴答:“劉樹芬也是我們的老鄰居,過去和麗鵑一直是在一個大院裏住,隻隔幾個門,比我們還要近呢!直到淑文學校分房子才分開,所以熟得很。她是個中學老師,見識跟我們可不一樣。”她的聲音變得更加讚歎了:“真是不一樣,她也不太愛搭理我們,看不上我們唄,不過她倒和麗鵑過去不錯,都跟文化沾邊不是嗎?”

    “哦——?”木蘭更有興趣了:“那好找嗎?能聯係上嗎?”

    “我幫你試試?”

    “那太好了!”木蘭驚喜地說:“謝謝你,阿姨。”

    聯係非常順利,一個電話就找到了,接下來也很順利,她幾乎沒有遲疑就答應了木蘭的請求,隻是交談地點她指定在提香咖啡廳。

    一直聽著的幾個老太太看到木蘭一放下電話,立刻七嘴八舌的說道:

    “看看,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

    “洋派吧,地方都選在咖啡廳。”

    “就是,那地方我都沒去過。”

    “也是,咱幾個啥時也去開開洋葷!”

    ……

    木蘭不敢再看她們眼中冒出的——認為自己吃了虧的光芒,含糊說一句“改日請你們喝咖啡”就倉皇告辭了。

    站到陽光依然燦爛的街上,木蘭瞄了眼時間,已經下午五點多了,約定的咖啡廳離這裏並不遠,她緩步向那裏走去,腦海裏對即將見麵的老太太有了種深深的好奇?雖然現在這個城市的咖啡廳早已放下了堂皇的架子,開始普渡眾生了,但——,畢竟還不是國外那種便利店般的普遍和大眾,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主動要求來咖啡廳交流,多少有些與眾不同,她又是怎樣一個人呢?應該和看來樸素的錢老太太很不一樣吧?是互補的好友嗎?她能解答出郭小峰提出的疑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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