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蘭一手拿著報紙擋著熱辣辣的日頭,笑嘻嘻地從遠處走了過來。

    “啊——,林姐,”小秦遠遠地就喊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他迴身又低聲對郭小峰說:“我明白了,頭兒。”

    “當然啦。”木蘭也走到了樹陰下。

    小秦又迴過身,舉了舉手中的空橙汁瓶,笑嘻嘻地說:“要不要請你喝點兒什麽?”

    “不用,謝謝,我剛喝完一瓶礦泉水。”

    “好吧,那就問句正經話,你怎麽聞著味兒跑來了?”

    “和你們一樣。”木蘭擺出一副職業的尊嚴感:“出於工作的目的,才匯集在一起。”

    “哈——,好吧,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反正也是中午了。”

    “太好了,我請客。”木蘭大包大攬地說。

    “不用,不用——”

    “用!”木蘭打斷小秦的反對,鬼鬼祟祟地左右一看,壓低嗓門說:“我可以報銷,剛才我跟我們總編大人——就是剛才你們見到的那個老家夥——說明了一些情況,他一揮大手同意了我的某些計劃,包括一些正常的餐飲費!所以你不用爭!”

    “是嗎?其實我們也可以報銷。”小秦慢吞吞地迴答,想了想又說:“但出於節約納稅人金錢的原則,我決定放棄請客的決定,光榮屬於你啦!順便問一句,可以到什麽檔次。”

    “就是沒檔次的那種。”木蘭立刻一臉羞愧地強調:“我還沒上檔次,所以報銷也上不了檔次,請接受這個不幸的現實吧。”

    “沒問題,我和郭隊都是一份兒盒飯、一碗麵條就可以搞定的。”

    “謝謝理解,警官大人。”

    “不客氣,就在對麵嗎?那兒就有一家麵館,旁邊還有家看來很容易傳染上肝炎的小飯館,怎麽樣?去哪一家?”

    “啊,我不會這樣對待老朋友的,當然還是要去一個更清潔體麵的地方,不過——”木蘭又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最好不要在附近。”

    小秦猜測地看看木蘭,然後用豁出去的口氣說道:“不管是你懷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動機,我們都決定成全你。”

    木蘭眼睛裝腔作勢地瞪了起來,但一直安靜看這一幕的郭小峰打斷了她:“到此為止吧,我覺得在正午的太陽下談天實在不合適。” 他衝著遠處的汽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我們上車如何?”

    聽到這裏,一直鼓著腮幫子的木蘭驚叫起來:“哎呀!我一定黑了好多。”話還沒完就用手上的報紙遮著臉,飛一般地向汽車跑去。

    車子裏的時光消磨在到底吃什麽的問題上,這也引起了一翻爭議,因為天熱,木蘭希望吃素。

    “嗷,不!”小秦嘶聲反對。

    “你怎麽了?”木蘭詫異地看看小秦:“是不是餓壞了?”她眼珠轉了轉,突然很興奮地大聲說:“好吧,我想了個主意,幹脆迴去我給老總說,現在的警察特別腐敗,不吃一千元以下的請客,我們去吃個什麽私房菜或海鮮,順便我也過過癮,怎麽樣?既清淡又滿足了你吃葷腥的欲望。”

    “胡說!”小秦手邦邦地敲著方向盤,厲聲反對:“你簡直是栽贓,我決定就吃一碗素麵好了。”

    木蘭撇了撇嘴,歪著頭開始了有些發愁的琢磨。

    一番折中之後,他們把車開到了一個外裝修幾乎稱得上豪華,菜價卻特別體貼普通人胖瘦不一的荷包的“美味源”飯店,裏麵的烤鴨做的相當地道。

    當他們都把手洗得幹幹淨淨的坐定後,麵帶微笑靜等烤鴨上桌的小秦,發現了木蘭打量他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幹嗎這麽看著我?”

    “哦,我覺得你雖然還很年輕,”木蘭聳聳肩膀:“但畢竟不是長身體的少年了,這麽熱愛吃肉你覺得合適嗎?現在健康理念告訴我們——不要吃太多的肉類!”

    “首先,鴨肉性溫,最適合夏季食用,報紙上整天說。”小秦一本正經地迴答:“其次,”他的臉痛苦地皺了一下:“一個一言難盡的緣故。”

    “什麽?”

    “簡單的說,就是我們隊來了個素食主義者內勤,糟糕的是,她不遺餘力地推廣素食,更糟糕的是她還特別勤勞,包攬了所有我們加班時飯菜,最糟糕的是我們還整天加班,我現在幾乎就沒有吃過葷。”

    “噢——哦——”木蘭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隨即又好奇地問:“你為什麽不表達出你的願望呢?我覺得你並不是一個壓抑自己的家夥。”

    “因為時尚與她同在,報紙、電台、電視幾乎都在講都吃素的好處!”小秦板著臉說:“我說不過她。”

    木蘭搖搖頭:“可——”

    “也因為——”一直旁聽的郭小峰搶在她發問前補充說:“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兒。”

    “噢——哦——” 又一個恍然大悟的意味深長的音節。

    小秦漲紅了臉:“我現在已經不覺得她漂亮了。說實話,在她的素食推廣之下,我突然喜歡上豬的模樣,胖胖的,真可愛!”

    “哈哈哈——!”木蘭失聲大笑,她連忙捂住嘴,左右看看,好半天才恢複常態:“沒想到推廣全素的結果改變了你的審美觀。”

    “是呀,我原來不這樣的,”小秦也笑了起來,但隨後又嚴肅起來,對一直微笑不語的郭小峰說;“頭兒,這也是我總無法放棄懷疑周淑文的原因,雖然從證據上倒並不針對她,可我總覺得她的情況最可能迸發出殺機!”

    木蘭立刻興奮地睜大了眼睛。

    郭小峰靜默了片刻,抬眼看著木蘭問:“你認識周淑文嗎?”

    “今天之前我從來沒見過她,雖然她也是師大的老師。”木蘭壓抑著激動迴答,唯恐自己過度的興奮提醒了麵前的兩位——自己是個不該了解案情的外人。

    “那麽今天你們應該也進行了一番交談了?”

    “是的。”木蘭遲疑地點點頭:“但也許不能算交談,因為我們沒說一句話,整個過程都是她媽媽在說話,她所有的話都是重複三個字:‘是的,媽’,怎麽說呢,很奇特的感覺——”她皺起眉頭,右手在額頭上來迴滑動著,努力想找一個合適的名詞,一眼瞥到小秦突然變得又痛苦又慶幸的臉,笑了:“我大概和你的感覺一樣。”

    她又斜過臉,看到郭小峰的食指在桌布上下意識地輕輕敲擊起來(她已經知道這是他思索時不自覺的舉動):“那你認為她是怎樣的人呢?”他輕輕問。

    木蘭又微微皺起眉頭,周淑文的舉止和表情都很遲鈍,但一瞬間,她又迴想起周淑文關門開空調時比母親顯然警惕而審視自己的目光,思索著迴答:“怎麽說呢,她——並不遲鈍,雖然看起來似乎有些木呆呆似的,可能是話少的原因,也可能因為她很孝順——特別孝順,說實話,我幾乎很少見到這樣依順父母的人,也許單親家庭的緣故吧?我聽說單親家庭的孩子都會特別孝順,因為他們深知父母的不易,所以——,可能——願意讓媽媽愉快吧?!”

    她不自覺地輕輕搖了一下頭:“很難得!”,然後,她又盡量用讚賞的口氣重複道:“很難得!”

    “難得,為什麽?”郭小峰直截了當的問:“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不到這一點?”

    “是的。”木蘭略微有些羞愧地迴答:“也許因為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孩子,當然,我和爸媽的關係也不錯,但這是建立在他們從來不幹涉我的個人生活,我也不用對他們所有的話都唯唯諾諾的前提下。雖然他們曾經也試圖想幹涉——不——應該說是——幫助——我,像他們從小對待我的方式,但被我堅決——甚至是粗暴——的拒絕了,”她的聲音中增添了幾絲辯解的意味兒:“畢竟,我不再是個孩子了,再說——”她又有些虛偽地說道:“我也不忍心他們太操勞,都操勞一輩子了,應該休息了。”也許是覺得太假,她匆匆結尾道:“反正,現在我們都找到比較舒服的相處方式了。”

    “舒服的相處方式。”郭小峰喃喃地重複了後麵幾個字。

    木蘭聽著,心裏突然一動,歪著頭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其實,也許我剛才的感覺是錯誤的,周淑文和她媽媽也形成了她們的舒服的相處方式,你是這個意思嗎?”她探詢地看著郭小峰:“人和人是不同的,感覺也是不能互相置換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許那正是她們喜歡的相處方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乎?’”

    “也許吧,但我不知道——”郭小峰從沉思中迴過神來,他看了看從側麵和對麵射來了兩雙眼睛,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他停住了,沉吟了一下:“好了,先不說這個,你們說,如果確實如木蘭所猜,這是她們習慣和喜歡的相處方式,那麽你們假想一下周淑文該是什麽樣的人呢?”

    他們同時搖搖頭,小秦用帶著心有餘悸地口吻說:“感謝上帝,現在社會——至少是曾經——大人們不再沒完沒了,鋪天蓋地的推廣‘古之孝道’,倒是外國的精神一股股吹過來,不準毆打孩子啦!《未成年人保護法》啦!雖然爸媽也照樣打我們這幫闖禍的孩子,但總有人宣傳,要多教育,打孩子是不對的,所以——,反正,生活中我還很少見這麽依順聽話的人,但我也承認,”他的聲音恢複了正常:“一樣米養百樣人,有些人是認同這樣的方式的,否則為什麽現在大家又開始懷念古老的東西?自發自願的又是讀經,又是大講儒家學說,官方祭孔,據說還弄出了個標準像,《孝經》不就是孔老先生寫的,或者是編纂的嗎?”

    郭小峰目光又瞟向木蘭,木蘭搖搖頭:“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麽?”

    “我也確定不了,但想到了海瑞!”

    “海瑞?”木蘭疑惑地問:“你指什麽?偉大?勇敢?舍身為民?對不起,不知是不是我心裏陰暗,我總覺得他其實是個精明的清官!”

    她看著郭小峰搖了搖頭,她不認同這個聯想,——周淑文也許不傻,但決不是利落的幹將,確切的說——還有些遲鈍笨拙的感覺。

    “精明的清官?啊——,”郭小峰笑了,很讚同地點點頭:“我必須說我同意你的形容,不錯,抬著棺材諍諫皇帝,確實容易讓人感覺是一個拿捏的很好的秀,當然也要冒很大的險。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剛才你說到清官,我倒想起對他的一些記錄,我是警察,就光說說他的法律原則吧,——‘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其富民;與其屈憨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以存體也。’”他停下來,打量著呆呆地看著他的兩個人:“你們覺得這清官怎麽樣。”

    “很可怕。”小秦幹脆地迴答:“讓他這麽斷案,沒有不受屈的,真是很特別,既不講道理,還六親不認嘛!”

    “是六親不認,但認理,他認可的倫理、道德原則,而不是事實原則。”郭小峰的臉微微陰沉下來:“這原則大概來自於母親和社會的教育,海瑞應該算是孝子,因為他們母子之間,海瑞自述是:‘母之待臣,雖年當強壯,日夕相依,不殊繈褓’,就是說,成年啦——還在一個屋裏睡——在不是房子緊張的條件下,我想算是感情極深,緣故嘛——單親家庭,被母親含辛茹苦養大的,他的母親海太夫人——是個很可尊敬、毫不軟弱的,至少是對待海瑞如此——的貞節女人,認同一切正統的教育,也堅定地把自己信服的理念傳授給了兒子,我想海瑞也認同這些道理,否則他一生的處事原則都沒有改變,這是裝也裝不來的。”

    “聽起來有些古怪,”木蘭遲疑地說:“但這跟周淑文——”,她看到小秦投來感激的一瞥,顯然她替他問出了心聲。

    “啊,因為還有一件小事,”郭小峰的臉更陰沉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儒家文化的擁戴者和實踐者的海瑞從小都對女兒進行‘男女授受不親’的教育,有一天,他看到五歲的女兒正在吃餅,就問誰給的?女兒說是小男仆,海瑞大怒:‘女孩子怎麽能吃男仆給的餅?你餓死吧,這樣才不愧我的女兒!’,——女兒也果然不愧是海瑞的女兒,從此不吃飯,家人百般勸解也不管用,最後活活餓死了!”

    撲通——,小秦碰倒了手邊的茶杯,他沒有意識到,失聲喊到:“你是說——,你是說——”

    他想起了周淑文的——死的似乎不明不白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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