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給你們切個西瓜。”老太太沒精打采地起身張羅。

    “不用,我不愛吃水果。”郭小峰欠身說:“如果不麻煩的話,倒杯水吧,天熱,倒是真渴了。”

    “好、好!”她迴答著,出去倒水了。

    “讓我們直接開始吧。”郭小峰開門見山地對依然呆坐的周淑文說:“還有一些事情想向你確定一下,戴亞麗是否走進過你的臥室,就是許國勝死亡的那間,應該是你的臥室吧?”

    “是我的臥室。”周淑文迴答。

    等了一會兒,郭小峰不得不重複問:“她進去過嗎?”

    “我不知道。”

    “沒有。”錢老太太正好端了兩杯茶水走了進來,聽見問話大聲輕蔑地說:“我不信她敢那麽沒臉。”

    “是呀,不過世道變了。”郭小峰說:“年輕人對有臉沒臉的標準變了,放過去,人不到結婚哪敢越雷池半步?現在可好,理直氣壯地試婚,所以嘛,像她這樣的人,保不齊還專門進屋給你示威呢。”

    “那倒沒有。”她不屑地一撇嘴:“那天她來找國勝,我就對她說,國勝晚上就住在他老婆房裏,你要有臉就進去。”

    “她怎麽說?”

    “她當然不要臉了,”錢老太太先憤憤地給了一個自己對那個女人的評價,才接著解釋:“不過也臊了,就給我說,我不會進你女兒的閨房,永遠都不會進,不過我相信,國勝一定會自己出來走到我身邊的。”說到最後,錢老太太的聲音又氣又恨:“仗著年輕,就狂吧。”

    “那就是說,她應該沒進過那間臥室了?”

    “應該沒有,”錢老太太得意地迴答,但接著就有些狼狽地嘟囔:“國勝不爭氣,見她來了,顛顛地——,唉!也許再過些年沒了勁就好了,中了邪似的,向著外人。”

    “噢——,”郭小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就像在咖啡廳那樣,好象是一不留神把剛剛拿到手裏的茶水潑了一手,然後裝腔作勢地喊道:“哎呀——”

    敏捷的錢老太太已經忙不迭地跑出去取過來一條毛巾,一條顯然用了好久的東西,看起來已經早已失去了曾經的柔軟,現在倒像砂紙的近親。

    郭小峰沒有去接,反而現出窘迫地樣子說:“有紙沒有?我的手髒。”

    周淑文終於站起身,從沙發角拿了一大卷卷筒紙,有些難堪地遞了過來,這可能是最便宜的那種類型了,紙質粗糙,顏色還灰不溜求兒的,看起來似乎消毒不淨。郭小峰接過來探詢地看了一下,又期待地看了一眼周淑文,仿佛在無聲的詢問——有沒有更好一些的?周淑文默默地坐了迴去,望著牆發呆。

    郭小峰隻好撕了一些,簡單擦了一下手。

    小秦及時地開了腔:“你們的生活也太樸素了,用那麽粗糙的紙,會不會消毒不幹淨,你說呢,周老師?”

    周淑文咬了咬下唇沒有吱聲。

    錢老太太現出不以為然地神色:“這就不錯了,我小時侯還用樹葉子呢,過日子比樹葉還稠,不仔細還行?”

    “理是這個理,不過這東西消毒不好,不衛生,買好一點兒的,也多花不了多少錢。”小秦以更不以為然的態度迴答。

    “啥不衛生?”一貫指導別人的錢老太太不快了——現在一個小年輕居然跳出來反駁她?她的臉一沉,哏聲哏氣地說:“現在這麽多病就是太講衛生鬧得,文文小時侯,就用寫完字的作業本擦屁股,不也沒任何毛病?”

    周淑文的臉突然漲紅了,但老太太根本沒有注意到,隻管繼續發表自己的人生觀:“——我就對文文說,我們家不買那花哨東西,從來就不買,這就挺好用,花那冤錢幹啥,過日子就是這,‘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這多花點兒那多花兒,那多花的就不是一點兒了,是這理不是?那種高級紙都是給那種造孽的女人用的,”她的眼睛突然衝虛空的某個地方狠狠一剜,仿佛那裏站著一個讓她憎恨無比的人,——而小秦堅信,倘若真有人,那這一眼一定也剜掉一塊肉了:

    “哼!”她最後哼了一聲,然後,眼睛落到剛才反駁她的小秦臉上,那眼神兒似乎又在說,你要是我的兒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小秦的頭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

    “當然。”郭小峰連忙息事寧人地插了進來:“這也是一翻道理!”

    “那是。”老太太不依不饒地堅持:“我說的就是過日子的道理。”

    “是呀。”郭小峰點點頭:“不過,有道理也難免攤上倒黴事兒,說真話看著你們平靜的家現在攤上這樣的事兒,我都於心不忍,大概你們這兩天都休息不好吧。”

    周淑文剛才漲得通紅的臉此刻恢複了一些,但還是不言語,而錢老太太的怒氣消了,變成了連連唉聲,夾雜著“狐狸精、狐狸精”的喃喃詛咒。

    “不過,攤上了也必須麵對。”郭小峰轉向周淑文:“周老師,鑒於死者和你的關係,又加上你們正鬧離婚,所以我希望你能談談你們之間的關係和問題。”

    “什麽問題,還不是狐狸精鬧的?” 錢老太太接過話頭恨恨地說:“這種女人應該遊街、浸豬籠。男人還不是這樣,有腥能不沾?我時常對文文說,都怪媽不好,一心把你培養成大家閨秀,誰成想國勝有了錢,就有人起邪心招惹了,賢良比不過風騷呀,唉!”

    小秦忍不住又看了看呆頭鵝一樣的周淑文,感覺如果她被讚為大家閨秀,那一定會有很多女人急於脫離這個稱號。

    一聲歎息之後,錢老太太恢複了自信:“……不過我也知道,隻要忍過去這十年八年的,勁兒一過去,國勝還是會迴來的,我就勸文文,把這理告訴她,到底你是正經夫妻,也是規矩人家的女兒,忍過去到頭來還是你的丈夫,自古都是這樣,沒法子,女人的命嘛!是不是,文文。”

    “是的,媽。”周淑文迴答。

    小秦難以忍受地皺皺眉頭。

    “肯定有第三者問題,但你們關係惡化有不少年了?而他們之間才有不到三年的關係,周老師我希望你能誠實地告訴我。”郭小峰的臉色突然峻厲起來,並且嚴肅地看著顯然是家庭發言人的錢老太太:“我想聽你女兒談一談。”

    錢老太太悻悻地閉住了一直沒合著的嘴。

    “是,我們感情惡化比這早。”周淑文平靜地開口了:“我們戀愛基礎就不好,我對他沒什麽感情,他不符合我理想中的男性標準,沒太高的文化,而且我感覺他是因為能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才找我的,他的老家是貧困縣,非常的窮困,所以即使是我們家,他也認為是富庶的,向往的,我認為他動機不純。”她突然垂下眼皮停止了敘說。

    “那後來呢?”

    “後來我還是答應了,因為媽媽看中了他,說他粗壯,我們家的重體力活不愁了,還說看起來忠厚老實,最後說條件差一點的男人能管得住。而我,年紀也不小了,人們議論紛紛,鄰居也替我發愁——盡管她們自己家可能也有很多煩心事,但她們依然熱心地為別人著急,見了我和我媽就問我的終身大事。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遇上我理想中的男子,也許永遠也遇不上,為了讓那些好心人放心,我就答應了。”她有些譏諷地笑了。

    “——結婚一年後,國勝要出去闖闖,我很支持,因為我認為一個有豪情的男人有魅力,媽媽也同意……”

    “就這一件事依著你,就出這麽大簍子,該不該聽媽的話?”一直在警察製止的眼神下,幾次要在女兒說話中間開口說點什麽的錢老太太,終於忍不住憤憤地插話了。

    “是的,媽。”周淑文習慣地應道,搭拉著眼皮繼續說道:“那是我們感情比較好的一段時間,我甚至打算停薪留職和他一起出去,但媽媽認為這不行,兩個人必須有一個穩當的工作,國勝也這麽認為,他說他先去闖,混好了再接我們出去,我當時還很傷心,隻想辭職,那時應該是我們感情最好的一段時光。”她悠悠地停住了嘴,抬起眼默默地望著麵前的兩個人。

    錢老太太一臉得意地咂咂嘴:

    “嘖、嘖、還是媽有遠見吧?要不然你貿然辭職容易,再找這麽好的工作可難了。”

    周淑文又垂下眼皮,聲音裏添了絲疲倦:“——我沒有辭職,等著國勝創出名堂,開始真的很順,第一年,國勝居然掙了不少錢,我是說在那時對我們家來說。我又想辭職,媽媽還是不讓,說再等等,國勝也這麽說,我還是很傷心,那時我們感情應該還是不錯的,雖然這件事有些讓我傷心。”

    “後來怎樣呢?”老太太更加得意了,調門也高昂了不少:“我說的對不對,幸虧沒辭職跟他去,國勝是不是掙錢不順了?自己也沒底了?那時還好象你媽害你似的?再說,如果你一門心思跟他走了,他一變心,你可怎麽辦,你呀,就是太衝動!虧得你聽媽的話,才沒那麽慘,要不然這房子能分上?”

    “是的,媽。”周淑文迴答,她的聲音變得更加疲倦:“然後,媽媽和許國勝都認為我應該守著這個鐵飯碗,讓他自由打拚,我們的感情就不太好了,越來越不好,他就要離婚,但不是很堅決,後來就特別堅決,我想他對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你呢?你什麽感覺?”

    “我?我沒有感覺。”

    “那你怎麽不同意離婚?”

    “我媽說不能離。說男人年輕時都荒唐,老了就明白過來了。”

    “你打算等他到老嗎?”郭小峰不放鬆地追問。

    周淑文僅僅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房間裏一片靜寂。

    良久,錢老太太開口了:“別人怎麽做我管不了,可我是老腦筋,總覺著離婚——可不是——光榮的事呀,我知道國勝早晚能迴心轉意。”

    郭小峰沒有理睬錢老太太,盯著周淑文:“你也這麽看嗎,周老師?”

    “那是。”老太太自信地接茬迴答:“文文被我帶大的,脾氣最象我。”

    郭小峰繼續看著周淑文,重複自己的問題:“你也這麽看嗎,周老師?”

    周淑文撩起眼皮,安靜地迴答:“是的。”

    “那他迴心轉意之前呢?”一直窩心沉默的小秦橫了錢老太太一眼,帶些挑撥地說。“我要是你隻怕夜夜睡不好。”

    “我們又沒有虧心,為什麽睡不著?”早就對麵前這個顯然是個不聽老人言的年輕警察不滿的錢老太太立刻反駁:“該他們睡不著!”

    “這不是虧心,是傷腦筋。”

    看到小秦並沒有像女兒似的立刻心悅誠服地低下頭,反而反駁起自己,錢老太太更加生氣了,似乎把小秦當作自己那沒有良心的女婿了,她叉開五個手指頭,向前一戳一戳地厲聲數落著。

    “我們娘兒倆沒有對不起你許國勝,為什麽要傷腦筋?你許國勝拍拍良心說,你落魄時是不是我們讓你進的門?你們結婚我是不是從早上忙到晚上地伺候你們?從做飯到洗衣服全包了?有了男男,是不是我一手帶大,沒讓你們沾過手?要不然你能那麽輕鬆地到外頭闖?你不在家,家裏有一點兒閑言碎語沒有?啊——?”

    被手指頭威脅之下的小秦,身子向後揚到幾乎和椅子成130度角,終於感覺平衡難以掌握了,趕緊趁著這個話縫隙大聲強調:“是他許國勝。”

    “啊,是——”一怔之下的錢老太太才意識到似乎發泄錯了對象,但她保持著自己的尊嚴標準——並不道歉,隻是喝了口水,哼哼著暫停了下麵不知有多長的數說。

    終於可以坐直的小秦感到輕鬆了許多,他衝——本來認為木的發傻——現在卻深表同情的——周淑文歎了口氣:“——所以才會生氣,才睡不著嘛,畢竟碰見了陳世美。周老師,你又是腦力勞動,大概睡眠更不好吧,我一個表姐就是這樣,天天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

    周淑文依然垂著眼皮,但老太太這個一貫的家庭發言人自然地認為該由自己說話。

    “我們家文文才不吃那玩意兒呢, 沒做虧心事,就會吃得香睡得著,我早就對文文說過,睡不著那是不困,不困就不睡,啥時困啥時睡。”

    錢老太太地模樣突然變得有些鬼祟,她的身體向前湊了湊,一改剛才的高門大嗓,嘀嘀咕咕地說:“再說,要是傳出去國勝不在家,文文要靠吃安眠藥才能睡著,人家不笑話死?這麽離不開男人?丟不起那人呐!我是不準文文這麽著,我們家也不準買那玩意,睡不著娘倆說說話兒,一會兒時光就打發了。”

    說到這兒,她又有些高傲地揚起頭,嗓門也大了不少:“再說,我們文文天生是素淨人,不象有的女人,看著正經,其實一腦子下流念頭,我們文文自小沒見過雜人,單純的很。有時候我對她說,‘文文,要是不困,跟媽說說話。’每次她都說困得很。你說她還用那玩意兒,那——藥——是給心思重的——人——準備的——。”最後一句說的一破三折,含義十分複雜。

    小秦一時不知如何問下去,他做夢也沒想到原來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服安眠藥睡眠也有不道德的嫌疑,他轉頭去看周淑文,她正抬起眼皮飛速地瞄了一眼自己和郭小峰,隨即又垂下眼皮,但小秦已敏銳地發現了那眼神已含有了剛才所沒有的警惕,小秦的心動了一下。

    短暫的沉默之後,郭小峰慢吞吞地開口了:“對了,剛才說到男男,是你的小孩嗎?我怎麽沒見呢?”

    周淑文的臉色瞬時變得蒼白了,她失神地抬起頭迴盯著郭小峰,但也是在瞬間之後,又恢複了淡漠的表情。

    倒是剛才還自感品格高貴因而洋洋得意的錢老太太楞了一下,蒼老多皺的臉上突然老淚縱橫了:“怪我,我沒帶好,都怪我!男男,再乖不過的孩子,最親我呀,睡覺都要我,不要他媽,姥姥,姥姥的跟著我,我……,我不想他們離婚其實也是希望能再有個孩子,是個指望……”

    那份欲絕的傷心讓大家都黯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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