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羽一手扶刀,一手叉腰,沒有迴應左巔的話,隻是冷冷地盯著左巔。


    左巔也沒繼續說下去,直視羅羽的目光。他腰間有張三的刀,卻沒有將手放在刀柄上。


    老實說,他也隻會一些尋常的刀法。真打起來,用刀還比不上鐵臂功。


    但,刀。


    值點錢。


    還能割肉。


    周圍,因為他們的兩相對峙,原本不敢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有人圍了上來。


    除了一些最喜歡八卦的人來看熱鬧,聞訊而來圍觀的人群,多是家裏有親人失蹤,或者有好友失蹤的人。


    說什麽人販子,說什麽自己走失,那也得讓出事的家屬相信才行。


    他們信嗎?


    失蹤的人多了,必定瞞不住,自然也就不信。


    哪有人販子那麽猖狂,又哪裏有那麽多人犯走失的迷糊?


    不可能的。


    左巔前身也有讓人暗中散布真相。可惜,沒過幾天就被羅羽帶人來警告,之後,便沒有再傳。


    但,還是有人聽到真相後,暗中傳開。


    這些苦主,聽說左巔殺了妖怪並拖迴來,自然而然地趕來看。


    要知道,左巔午時被拉到菜市口殺頭,罪狀之一就是勾結妖怪,禍害百姓。


    現在左巔拖來妖怪的屍體,罪名是真是假,眾人皆明。


    他們聽說羅捕頭帶著捕快要抓左巔,還要搶走鼠妖屍體,全都默默地注視著羅羽和那些捕快。


    沒人敢議論,但他們可以無言地以目光相助左巔。


    妖禍,不失親人者,不知痛!


    敢怒不敢言,便以目光無言反抗!


    “看什麽看,你們什麽意思!”


    “都散開!”


    “再不散開,將你們全抓進大牢!”


    突然,有人向羅羽跪下。


    “羅捕頭,我兒失蹤多日,求羅捕頭給我做主啊!”


    又有人向羅羽跪下。


    “羅捕頭,我妻女失蹤多日,求羅捕頭為我做主!”


    越來越多的人向羅羽跪下。


    “羅捕頭,我丈夫失蹤多日,求羅捕頭為民婦做主!”


    “羅捕頭,我全家六口接連失蹤。隻剩老嫗一人終日以淚洗麵,求羅捕頭為老嫗做主!”


    “羅捕頭……求羅捕頭為我做主!”


    “求羅捕頭為我們做主!”


    左巔的目光掃視這些為他下跪的人。有很多人,他竟然有記憶!


    前身的記憶,此時居然那麽深刻的讓他想起。


    無他,隻因為前身欺負過這些人!


    對於這些人來說,左巔就是惡霸,與妖怪並列為禍害,是他們曾經憎恨的人。


    左巔甚至想起來,他在菜市口待斬之時,圍觀叫好的人中,有他們!


    他被張三和曾經的手下押出芝柏縣時,暗暗叫好的人中,亦有他們。


    想來,他們也猜出他即將要被押去的地方,是送給妖怪當口糧。


    惡霸和妖怪,對他們來說,就是狗咬狗,一起死最好。


    可此時,他們卻用這樣的方式給他支持。


    左巔不禁心中感慨萬千。


    羅羽皺眉,捕頭的氣勢散發。


    “你們,想反了不成?”


    幾個捕快亦是對著下跪眾人指指點點,喝令他們站起來離開。


    刁四郎暗中抓人肯定是挑選過目標的。但凡在衙門做事的,即便隻是差役,刁四郎也不會動他們及他們的親屬。


    有錢人,也不動。


    讀書人,也不動。


    像屠戶、裁縫、看病的郎中等一些特殊職業的,也不動。


    故,捕快們不用擔心家人被妖怪吃掉。


    如果放任妖怪進城吃人,妖怪可不會認得他們的親人。所以,他們一定要維持如今的局麵。


    至於日後有可能被鎮妖司發覺查處。他們隻是小小的捕快,聽令行事。法不責眾,小罰會有,大懲則無。


    否則,芝柏縣的治安,誰來保證?


    可是,他們的喝斥沒有用。大家就這麽跪著,看著羅羽和那些喝斥的捕快。


    敢出來的,其實大多家中隻剩自己,心已死。


    親人失蹤,自己獨活還有什麽意思?


    都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們之所以還活著,不過是想看看,有沒有鎮妖司來的一天。


    殺妖,為他們死去的親人,報仇!


    如此多的目光看著,又引起更多的人來圍觀,羅羽終究無法與左巔對峙下去。


    “好好好,你們很好!”羅羽的目光掃過那些跪下的人,要將他們的麵容記在心裏。


    日後有的是機會修理你們!


    正好,妖怪來報複時,就把你們推出去,作為賠償平息妖怪的怒火。


    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是你們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


    羅羽又瞪了左巔一眼。


    “左巔,我們此來不過是為你好。


    你會害死更多的人!”


    說完,羅羽轉身離開,不再阻攔左巔。


    左巔看著羅羽他們的背影遠去,心中若有所思,突然聽到一陣風聲。


    他趕緊扭頭看去,就見一塊石頭飛過來,砸在鼠妖的屍體上。


    “妖怪,還我爹娘,還我爹娘!”


    後麵的話,帶著淒厲的哭聲。


    左巔再看過去,原來是一個瘦弱的小女孩。


    此時一個老頭兒從後麵追趕而來,抓住小女孩的手腕,要將她拉走。


    “快走!快走!


    怎麽就攔不住你呢?


    你不要命了!”


    小女孩拚命掙紮。


    “爺爺,我不走!


    爹和娘都被妖怪抓走了,就是這個妖怪。


    我認得,長著老鼠腦袋!”


    “不許胡說!”老頭兒趕緊要捂小女孩的嘴。“你爹娘出遠門了,哪裏是被妖怪抓走。亂說話,要被抓去砍頭的!”


    “爺爺,你別再騙我了。那天晚上我都看見了!


    那些人對那老鼠妖說,不能動我,我被白老仙預定了!


    爺爺,我也活不長了!


    嗚——”


    “胡說,胡說!


    你做惡夢,說夢話哩!”


    說完,老頭兒抱起孫女趕緊離開。


    那跪著的人裏頭,有人突然站了起來。他衝到路邊,撿起一塊石頭,又衝迴來,朝鼠妖身上扔去。


    “打死你這妖怪,打死你這妖怪!


    還我妻子命來!


    還我女兒命來!”


    有人拉住他。


    “你不要命了,萬一有人告密,晚上妖怪就來拿了你去!”


    那人仰天,又哭又笑。


    “我還有命嗎?


    也不知哪天,我就會被人打暈,裝進麻袋裏,送給妖怪作口糧!


    今日能看見有人殺妖,算是為了妻女報了仇。


    我不濟,不敢麵對妖怪。


    難道,我打一個妖怪的屍體,還不行嗎?”


    又有人站起來去拿石頭。


    “對!反正也不知哪天被喂了妖怪。


    打一個妖怪屍體,還不行了嗎?”


    他用石頭砸鼠妖屍體。


    更多的人站起來,拿石頭的,拿棍棒的,紛紛來打鼠妖屍體解恨。


    左巔看著被打爛的鼠妖屍體,悲哀的無力感充斥他全身。


    他是殺鼠妖一時爽了。


    可接下來,他要麵對的不是一窩鼠妖,是五大家妖怪。


    這些妖怪,百姓不敢稱它們為妖怪,隻能稱它們為仙。


    狐仙、黃仙、白仙、柳仙、灰仙,並稱“五大仙”。


    它們就在芝柏縣周圍,具體不知何處。更不知數量有多少,實力如何。


    隻知道,前身是打不過的。連隻妖兵,都打不過。


    現在……


    其實也打不過。


    想要自保,要落在刁四郎他們一夥身上。


    忽然,有人開口問左巔。


    “左老大,你拿賞金,可是隻要妖怪的腦袋即可?”


    左巔看向對方,一個四十多歲的瘦弱男人。


    他點點頭。


    “是。”


    “我妻子無生育,與我卻是恩愛。失蹤半年一直無音訊,想必是被抓去送給妖怪作口糧。


    若是可以,我想向左老大討一點鼠妖肉。


    妖怪拿我妻子當口糧,我便拿妖怪的肉當口糧!”


    “對!妖怪拿人當食,我等亦拿妖怪當食!”


    “吃妖怪肉,為我兒報仇!”


    “吃妖怪肉,報仇!”


    一時間,群情激憤。


    左巔點頭。這樣也好,事情鬧大了,對他好辦。至於說妖怪借口來縣裏禍害……


    他拔出刀。


    “我割下鼠妖首級,肉你們分了罷。


    不過,我事先聲明。


    你們此舉,會惹怒妖怪……”


    “我們不怕!”大家紛紛迴答。


    “隻是,我沒有錢,身無分文……”第一個提出吃鼠妖肉的人低下頭。“我不是為了吃肉,我是為了報仇!”


    “無妨,害人妖怪,人人得而誅之。吃人妖怪,人人得而食之。


    這一頓,我請大家吃肉。


    隻是,後果,你們自負!”


    說完,左巔將鼠妖腦袋砍下,留下鼠妖屍體在街上。


    “快拿刀來,大家一起分食之!”有人高唿。


    突然,圍觀人群中有人大聲阻止。


    “住手!


    不許吃妖怪!”


    緊接著,又有幾個人走出來阻止。有男有婦,有老有富。


    “你們吃妖怪,惹怒妖怪怎麽辦!”


    “對呀!你們這是要害死全縣的人!”


    “大家一起來阻止他們,別讓他們連累我們!”


    “左瘋子,你自己瘋就罷了,還要連累我們!”


    “你速速去衙門自首,求得妖怪原諒,放過我們!”


    “殺妖怪是左巔一人的事,你們吃妖怪,那就是全縣的事!”


    “不吃妖怪,把左巔交出去,再向妖怪賠禮,還能把此事平下去。吃了妖怪,再無迴旋餘地!”


    想要吃妖怪的人群,則是沒有人猶豫,紛紛開口反駁。


    左巔突然拿刀對著阻止的人群一指,怒吼一聲:


    “你們,都特麽給老子閉嘴!”


    他的刀尖,開始在這群人裏指指點點。


    “你,你,還有你,你也是……


    你們最先跳出來!


    別人不知道,我可是和刁四郎鬥了那麽多年,能瞞得過我?


    你們都與刁四郎有關係!


    刁四郎,負責暗中抓人送給妖怪!


    當初也讓我這麽做,我沒有答應。才被誣陷與妖怪勾結。


    所以,你們是不是也幫著刁四郎抓人送給妖怪!


    否則,沒有人給刁四郎的人報信,他們抓人時,如何抓得這麽準?”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全都看著被左巔指出的那幾個人。這幾個人不是刁四郎的手下,但都與刁四郎有關係。


    這一點,確實有些人是看到過、知道的。


    此時被左巔點出來,特別是說他們給刁四郎的人通風報信這一點,立即讓許多人開始轉變立場。


    芝柏縣的人就這麽多,抓一個少一個,誰敢保證沒有抓到自己或自己家人的一天?


    左巔的目光放遠,又是拿刀一指,刀尖對著外麵不遠處角落裏的人。


    “他就是刁四郎的人!”


    那人看到自己被左巔指出來,又看到那些說吃鼠妖肉的人的怒火,嚇得趕緊逃走。


    幾個被左巔指出來的人看到後台逃走,他們也趕緊跟著離開。


    最先砸石頭的小女孩突然又跑迴來。


    “左老大,酒。”她雙手奉上一個小酒壇。


    小女孩的目光,有些畏懼,又多了一些敬佩,少了許多憎恨。


    曾經的左巔,兇名赫赫,是個惡霸。


    小朋友哭鬧,隻需說一句“瘋魔鐵金剛”來了,便能止住哭鬧,嚇得大氣不敢出。


    左巔看出來了。


    這個小女孩他也有印象。倒不是前身惦記這個瘦弱的小女孩,而是前身欺負過小女孩的父親、打過女孩的爺爺,嚇得小女孩摔倒撞破頭皮。


    往事的記憶,在此時此刻竟如此清晰地浮現。


    然,此刻的小女孩,因為他殺了鼠妖,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真是單純啊!


    “多謝。”


    左巔發現小女孩臉上、額頭上有些泥巴,這是剛才沒有的。


    估計是從她爺爺手中掙脫時,亦或是逃跑中,摔倒了。


    左巔伸手,想要替對方擦拭臉上的髒泥。


    小女孩卻是下意識地後仰躲避,眼裏閃過驚慌。


    惡霸的兇名,還是沒能馬上消除掉的。


    左巔收迴手,接過小酒壇,想要給銀子。


    “我要吃鼠妖肉!”小女孩說道。“其實,這酒是有人悄悄讓我送你的。”


    左巔點頭,表示明了。“你不怕嗎?妖怪會來報複的。”


    “我不怕。”


    左巔用刀割下一大塊鼠妖肉給小女孩,小女孩高興地接過,眼角閃過淚光。


    “左老大,你變好人了,是嗎?”


    看著小女孩充滿期待的眼神,左巔認真點頭。


    目送小女孩離去,左巔收刀。提著鼠妖腦袋,繼續往縣衙走去。


    身後,那些分割鼠妖肉的人,在那裏又哭又笑鬧哄哄。


    夕陽斜照在左巔身上,影子在地上拉長。


    整個街道隻有他一人。


    腰間一把刀,


    一手鼠妖頭,


    一手托酒壇,


    大笑著,邊走邊喝而去。


    那光頭,映著夕陽,泛起一抹金黃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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