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和杯落在臉上前一寸時,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遮擋住,酒液重迴杯內,落在桌麵。


    帝遲聞言唇角弧度不變,繼續完成了倒酒的動作,輕抿了一口:“脾氣真大,在他麵前也如此麽?”


    帝遲故意戳沈忘州的痛處,還要擺出一副關心的模樣,惡心人的本事一如既往。可惜沈忘州向來擅長對付他這種白蓮鳥,他根本不按著帝遲的話走。


    “幹爹”沈忘州點點頭:“是啊,在你幹娘麵前也這樣,他都習慣了。”


    帝遲微微一頓,從他成為帝尊到如今,萬年來從未有人這樣與他說過話,除了胤淮……如今又多了一個,叫沈忘州的人族。


    他眼神多了絲有趣,肆無忌憚地從上至下看著沈忘州,不忽略每一個細節。


    沈忘州完全不在乎他的眼神,自顧自地從百寶囊裏拿出瓷杯和甜酒,自斟自酌了一口,眼皮半耷地瞥了眼對麵的人。


    這隻小鳳凰早不來晚不來,非要等他和司溟大吵一架的時候出來,圖的是挑撥關係,還是別的目的?


    他敢來,是不是說明,司溟真沒跟來?!


    沈忘州吸了口氣,眉頭暴躁地皺了皺。


    他就不該想。


    帝遲斂眸輕笑:“說的這樣親近,忘州是原諒他了?”


    沈忘州頭也不抬:“叫爹爹,沒大沒小。”


    空氣裏多了一絲微妙的熱度,沈忘州手邊的酒杯溢出一點細密裂紋。


    帝遲能在九重天忍受鮫人和桃樹的雙重壓製,一忍就是萬年,此刻依舊神情自若,所有情緒都掩藏,語氣溫柔到仿佛對著愛人:“忘州不好奇我為何找你?”


    “挑撥離間,”沈忘州看了眼他的臉,“不然還能是餓了找奶吃麽。”


    不知道小鳳凰和他爹長得像不像,鮫人當初就是摘了這麽顆腦袋麽。


    他手也開始癢了。


    “不算挑撥,隻是上古神明秘密眾多,而有些事情……人族不該知道。看來他也未曾和你說過,”帝遲微妙地頓了一下,酒杯停在唇邊,眼神意味深長地落在沈忘州不耐的臉上,悠悠然道:“果然,他並不信任人族呀。”


    沈忘州喝幹了瓷杯裏的甜酒,杯底落在桌麵,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盯著帝遲的臉。


    帝遲神情愉悅:“他把‘祭’給了你,與你共享永生,替你承受傷害,忘州是不是以為他對你一片癡情了?


    “可他沒有告訴你,‘祭’的主契可以殺死他。”


    “他說了。”沈忘州敲了敲桌子,眯著眼睛示意他說重要的。


    帝遲眉梢微挑,不緊不慢地補充:“那他說沒說,我可以通過主契,也就是忘州你,殺了他。”


    沈忘州心尖一跳,眼神幾度變化,最後化為一句:“你殺一個試試。”


    “我隻是覺得,他這樣的存在若這麽輕易地隕落,豈不可惜,我有一個上古遺留下來的古咒,可以將他變成你一個人的奴隸……”


    帝遲聲音變輕,像一條無形的線,細膩地勾住思維,金色的眼珠掠過沈忘州漆黑的瞳孔:“若是別人,他們要先向我表達誠意,我才會考慮將古咒傳授。忘州,我什麽也不要,隻將古咒教給你,好不好?”


    沈忘州瞳孔落入一片燦金色的散亂光芒裏,動作遲緩地點了點頭,張了張嘴,緩緩吐字:“好……”


    帝遲同樣覆有金色翎羽紋路的手背輕緩地動了動,滾燙的指尖落在沈忘州手腕上方半寸,聲音蠱惑:“忘州,我們是朋友,對吧?”


    沈忘州麻木地點頭。


    帝遲唇角的笑意加深,人族貪婪無度,刻進骨子裏的卑鄙胤淮改不了,胤淮隻會後悔,死在他手裏。


    “他成了你的傀儡後,我願與你平分三界,天地浩大,為你我獨有。


    “隨我念……”


    薄唇開合,吐出一個個晦澀難懂的字眼,宛若一句句哭泣的呢喃,又像瘋癲的詛咒,傳到識海變成一隻隻金色鳳爪,對著某處狠狠剜去!


    呆滯的瞳孔在低頭後恢複一片澄澈,重複了三個詞的嘴唇抿起,吐出詭異的反向字音,不等帝遲反應,沈忘州反手扣住了他的手,“嘭”的一聲!


    鮮血冉冉,從洞穿的傷口流淌到桌子上,帝遲手背翎紋上赫然插著一把赤紅玉簪


    “驚穢?!”帝遲神色陡然一變。


    沈忘州陡然起身,握住玉簪,半截簪子陷入肉裏,順著帝遲的手臂狠狠劃了一道!


    來自上古神驚穢精魄的力量瞬間腐蝕刺破帝遲周身的鳳凰氣息,沈忘州有火沒處發,下手極重,手背到手臂被整個豁開,傷痕深可見骨,一團團粉色花瓣刀刃似的割裂肌膚,侵入經脈,鮮血很快流到地麵。


    帝遲溫潤的眼底閃過瘋狂的執念,死死盯著玉簪:“赤燼的精魄在你身體裏,驚穢的精魄也在你手上,看來這一趟,我不虛此行呀忘州。”


    沈忘州拔下玉簪,滴滴鮮血順著鋒銳尖端滑落,他輕蔑地笑了聲:“鮫人的鮫珠還在他身體裏呢,你敢拿麽。”


    沈忘州看帝遲像看個神誌不清的傻子。


    錢莊裏的錢那麽多呢,哪張是你的,惦記得比誰都勤快。


    “你一點都不想擁有他麽?那口訣我告訴了你一半,你全部學會,他就完全屬於你了。


    “他是天道唯一的寵兒,三界於他不過一片柳葉,眾生於他不過一捧黃土,那樣的存在,會像一頭畜生依賴主人一樣依賴你,聽從你,你難道”


    “嘭!!!”


    沈忘州臉色狠厲,一膝蓋頂起桌子,抬腿踹在桌麵,桌子眨眼間撞到帝遲身上的屏障,碎成齏粉。


    兩人身形具是一晃,下一瞬同時出現在酒肆上空。


    沈忘州手指繞了簪子幾圈,骨節頂起又放平,眼神冷冽地看向前方:“你長了嘴就會說這些鳥話?”


    “我這樣形容他,你不高興了?”帝遲許是覺得新鮮,受傷的右手抬起,紅潤的唇吻過被玉簪洞穿的手背,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可惜了,忘州,你如今的實力還傷不到我,不能為他出氣。而我就算在你麵前說萬句千句他的不好,也隻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徹底控製他,你就會永遠被他控製,你希望一直活在謊言裏麽。


    “你不希望,你看,這次就這般生氣,若還有下次呢?”


    沈忘州碰到什麽髒東西了似的甩掉玉簪上的血,一雙桃花眼半眯著看人時輕蔑又懶散,莫名其妙:“你是傻子麽?”


    帝遲眼神微沉,“嗯?”了聲,做出願聞其詳的樣子。


    沈忘州上下看了他一圈,不屑地開口:“我和他怎麽吵都是我贏,我要什麽他不給我?你懂麽?你這隻小鳥一肚子壞水,誰知道你教我的是什麽東西,


    “還有,你記住了,就算真的有能控製他的東西,你給我之後我的決定也隻會是把那惡心的玩意毀了。


    “挑撥離間,你還嫩點兒。”


    帝遲愣了會兒,而後緩緩笑了,垂眸:“是我低估了。”


    “你敢來,說明他確實不在這兒,”沈忘州右手喚出襲焱,蒸騰的靈力瞬間點燃了赤色炎火,“但是這麽半天過去了,你一直在說廢話,不直接奪走赤燼和驚穢的東西……為什麽呢?”


    沈忘州手腕一甩,瞬間來到帝遲麵前,一劍劈了下去,笑得愉快,一字一頓:“你不敢!”


    鮫人不在,但這隻小破鳥還是不敢,碰他一下都不敢。


    帝遲折扇一開,輕鬆擋住迅猛的襲焱和蔓延的劍氣,眼神讚許,說出的話依舊讓人上火:“忘州這般急性的人,也有細膩的一麵啊。從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你有何過人之處,讓他那般傾心於你”


    “是放在九重天裏也不算出眾的容貌?是這樣急躁愛怒的性子?還是……能讓他這個喜怒無常的鮫在榻上神魂顛倒的本”


    劍刃鋒芒畢露,染著紅芒刺過肩膀,僅剩一寸距離時被折扇擋住,沈忘州猛然抬腿一腳踹在帝遲膝上,沒能撼動一分。


    帝遲微微一笑,示意沈忘州奈何不了他。


    沈忘州咧開嘴角,在他耳邊低聲說:“我的過人之處就是可以幹死你個小傻逼。”


    帝遲眼神一怔。


    話音未落,玉簪從掌心消失,襲焱劍尖倏然燃起一叢暗粉色的流光,驚穢的力量附著,襲焱狠狠穿透帝遲的肩膀,沈忘州雙手握住劍柄,用力向心髒剜出一條刻骨傷痕。


    意識到沈忘州說了什麽幹了什麽,帝遲神色莫名了幾分,心髒被刺破後才揮手拔出襲焱,折扇敲在沈忘州頸側,分毫距離時又停住。


    兩人此刻距離極近,一個傷口眨眼間愈合依舊狼狽得半身染血,一個揍了一頓麵色痛快笑得幾分輕蔑。


    沈忘州微微俯視帝遲,襲焱橫起抵在他喉嚨上,俊朗的麵容灑脫輕狂,眉骨輕揚:“你不會是缺愛吧,過來找爹爹撒嬌呢?”


    帝遲深深地看著沈忘州的眼睛,金色豎瞳收緊成一條線,有些意外地扯了扯嘴角,輕聲笑道:“本想與你合作,看來忘州想要獨吞。”


    沈忘州眯了眯眼睛:“說什麽夢話呢?”


    帝遲一副你也不能免俗的表情,可惜道:“鮫人的鮫珠,契約,鱗片,魂魄……你都想要,身為人族,你已經獲得了永生,卻還如此貪婪。”


    多情又貪婪的人族,無論輪迴幾世,都學不會乖巧聽話,這樣卑劣的存在,隻配做他修煉的餌糧。


    “我不需要貪婪,”沈忘州用劍刃抬起他的下巴,垂眸看他,冷冷地強調:“這些就是我的。”


    鮫人從上到下,從黛藍的瞳仁到蒼白的指尖,每一寸骨血每一處鱗片都是他的,誰也拿不走。


    就算是鮫人自己,也不行。


    帝遲頗為諷刺地笑了,下巴順從地抬起,空靈的嗓音溫柔憐憫:“區區人族,得到些許垂憐,就真以為自己可以掌控神明了麽。”


    “你有時候無知得可憐,”沈忘州輕嗤了聲,左手撫過腰間的玉佩,“我現在讓他過來見你,你說他會不會聽話地過來?”


    敢不過來腦袋打掉了!


    帝遲眼底晃過一抹困惑,又化為了然,彎起漂亮的睡鳳眼,退讓道:“你現在可以迴到鮫嶽仙宗,忘州,那裏有一份驚喜在等著你,希望你看過之後,還能像現在這麽‘冷靜’。”


    他現在半點兒都不冷靜!


    但司溟再氣人,那也是他慣出來的,他打他罵他當場氣死了都是他的事,旁人敢說半句都是找死。


    “那我得好好謝謝你了。”話音稍落,沈忘州毫不留情地一劍割進“帝遲”的脖子!削掉了那顆喋喋不休的腦袋!


    頭顱應聲而落,在半空中逐漸破碎成另一幅麵孔,留在沈忘州麵前的身體也漸漸碎裂成灰塵。


    沈忘州拎著“帝遲”的頭發,仔細看了看手裏的腦袋。


    附身的傀儡麽,果然,膽小如小破鳥,不可能冒險獨身來到凡界。


    待傀儡徹底消失,沈忘州才迴到酒肆,本就亂套的腦袋更亂了。


    小鳳凰讓他迴鮫嶽仙宗接受驚喜,這驚喜怕不是讓他心情更糟的東西。


    不知道師父師兄們都怎麽樣了,有鮫人在,危險肯定不會有,但也沒必要留在幽水宗了,或許都已經迴到了鮫嶽仙宗?


    那小鳳凰的驚喜,是不是宗門……不會的,就算他沒說,鮫人也會保護好鮫嶽仙宗的弟子。


    沈忘州坐下,揚手幻化出一個新桌子。


    司溟,鮫人……居然敢騙他,還騙了那麽久!


    沈忘州迴想起在幽水宗內的一幕幕,就覺得頭痛欲裂,恨不得迴到那時候重新揮起拳頭,砸向司溟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不該手軟的,也不該心疼……但他就是下不去手。


    和小鳳凰的對話,他隻是護短,容不得別人詆毀司溟,可換了他自己。


    他隻覺得司溟氣人!


    那麽乖順可愛,會靠在他懷裏哼哼難受的小師弟,怎會和讓他百般抵擋都無從逃避的鮫人,是同一個人?


    他那麽喜歡的小師弟,隻是個幻化出的存在,以後,就會消失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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