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會死的,但胤淮不會。


    這注定是一場無法善終的悲劇。


    沈忘州也是這麽想的。


    人和妖之間的鴻溝已經夠難以跨越了,若對方是鮫人,那已經不算鴻溝,那是邁不過去的天塹。


    鮫人也是這樣想的吧?剛剛驚穢提起人族如何卑劣時,他是有反應的。


    沈忘州下意識迴頭,正對上麵具那雙空洞的眼睛


    鮫人語氣幽幽:“小修士,她在嫉妒我們呢,看那副嘴臉,可真醜。”


    沈忘州默默收迴視線,內心瘋狂吐槽。


    這鮫怎麽茶裏茶氣的!


    驚穢握了握拳頭,氣悶到詛咒:“他早晚要死!”


    胤淮捂住沈忘州的耳朵:“夫君可聽不得這些。”


    驚穢幾萬年來不僅打不過胤淮,就連口舌之快也向來逞不過,這會兒揚手便要趕人出去。


    胤淮卻忽然笑了,漫不經心地握住沈忘州的手,抬起來對著驚穢的方向。


    “急什麽,小修士的委屈還沒消呢。”


    沈忘州不知道鮫人便是司溟,這會兒隻當鮫人是成心過來氣驚穢的,而他就是那個氣人的“武器”……


    隻是驚穢活了萬年的神了,怎會看不穿這點小伎倆,他與鮫人完全不熟啊!


    正疑惑著,指向驚穢的指尖忽然一陣水流包裹般的涼意。


    驚穢動作微頓,整個身體忽地僵住,一道極細的血線從脖頸浮現,那顆雍容尊貴的頭失去了連接,向肩膀一歪,直直掉了下來!


    沈忘州震驚地看著。


    他幹的?


    不,是鮫人借他之手幹的。


    他剛要收迴手指,就看見驚穢左手一晃,接住了那顆頭,動作暴躁地按在了脖子上,傷口轉瞬間愈合。


    驚穢美的臉上閃過暴怒,她本就是脾氣極差的神,這會兒和從前無數次一樣,被胤淮輕易激怒。


    她口不擇言地怒道:“胤淮!你不要欺人太甚!”


    空氣中再次響起那陣海浪聲,沈忘州眼前和耳邊一陣模糊,他不知道驚穢做了什麽,整個人困極了一般歪進鮫人懷裏,失去意識昏昏欲睡。


    胤淮穩穩地摟住沈忘州:“為何叫我名字?”


    這聲音從意識深處響起,驚穢同樣在這裏迴答:“你不惜隱瞞身份也要留在區區人族身邊,上古神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胤淮下巴抵在沈忘州發頂,聞言撫著沈忘州的脖頸,漫不經心地笑:“你幾萬年都不曾與人結發為夫妻,如今反應這樣大,是真的嫉妒我了?


    “還是說,你還在等那狐狸哪日瞎了眼,忘了他的夫人,來與你長相廝守?”


    一番話說得殺人誅心,驚穢恨不得一掌劈了他:“你們都是瞎了眼的男人!若非為了那人族祈禱,赤燼怎會落得如今的下場!天道難違,人族壽命就是如此短暫,你要步他的後塵麽!”


    驚穢自天地初開,與另三位神明共同誕生起,就癡戀赤燼,可惜赤燼屢屢拒絕毫不留情。


    驚穢本不急,她與他生命漫長,又怎會急於一時,直到赤燼與一位人族結下姻緣!


    人族!那麽弱小卑鄙猶如螻蟻的人族!


    赤燼癡心一片,為了對方找遍天材地寶延長壽元,甚至不惜耗費巨大的靈力為整個人族祈福,站在了人族那邊。


    也因此被鳳凰鑽了空子,萬年前那場戰爭裏隕落到隻剩下一縷精魄……


    可那人族女子還是死了,諷刺地死在了祈福那晚,死於壽元散盡。


    天道不可違,人族注定無法擁有無盡的壽元,無法陪他們永生。


    “我與他從來不同。”


    胤淮眸色幽深,指尖劃過沈忘州頸後,引出一道繁複華麗、紋路肅穆的血色符文,符文正中心鑲嵌著一點深邃的藍,像濃縮成一滴的海,沉重的美。


    “他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也做不到。”


    話音未落,胤淮額前浮現出同樣的紋路,隻不過沈忘州頸後的紋路是正,胤淮額前是反。


    驚穢辨認片刻,終於意識到胤淮做了什麽,她聲音陡然提高,失色道:“你用精魄與人族結契了?!”


    她仔細看著兩道符文,咬牙道:“你將主契給了他,契約一旦形成,他可以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瘋了!”


    胤淮在那一滴藍上輕輕一點,符文便乖順地重新進入沈忘州的身體。


    他瞥向驚穢,輕飄飄道:“這就算瘋了?”


    驚穢一時無言,她看著睡得酣甜的沈忘州,一陣陣不安席卷。


    鮫人的精魄是鮫人的全部生息,是天道最為寵溺的存在,隻要精魄尚在,胤淮便不死不滅。


    除了胤淮,沒人可以拿到他的精魄。


    連接胤淮於沈忘州的契約,名為“祭”。


    是一種極為霸道極端的上古禁術,唯有胤淮可以開啟。


    胤淮將精魄以主契的形勢獻祭給這個人族,人族便強行突破了天道束縛,擁有了與胤淮同樣的壽命。


    主契受到的所有致命傷將全部由胤淮承擔,胤淮隨時聽從主契的召喚,保護對方。


    毫無保留地讓人族同他一起享受漫長的生命。


    這場契約裏最致命的一點,是胤淮不僅要獻祭精魄,還要獻祭生命,才可以完成。


    鳳凰丹魄與狐狸精魄尚且隻能讓胤淮陷入沉睡,但隻有這一種方法,可以徹底殺了胤淮那就是主契的意誌。


    所以驚穢才說胤淮徹底瘋了,怎能這樣輕易地將性命交給卑鄙的人族!


    胤淮並不覺得這有多瘋狂。


    他無法理解人族淺薄的愛意,更無法確定對方的承諾是否唯一,他隻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沈忘州與所有人族都不同,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心他的人。


    在沈忘州身旁,他可以肆意展露脆弱,獲得的不會是趁虛而入的傷害,隻有讓他沉溺的懷抱和安慰。


    他的“師兄”對他這般好,好到他明知可能是一場鏡花水月,還是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


    在胤淮眼裏,沈忘州是幾萬年來最特別的。


    像一顆在唇邊蹭動的糖,讓你嚐到甜味,卻無法含住,引誘他一次又一次地改變自己的習慣,去主動親吻那顆糖。


    從前沈忘州舍命救他時,胤淮心底便會升騰起無盡的滿足,可現在他又變了,他不喜歡了。


    沈忘州若是隕了,這天地間隻剩他一個,那還有什麽意思。


    所以他要讓沈忘州活得久一些,看看他的小修士是不是他以為的那樣,是最特別的。


    若不是……


    指尖溫柔地撫過沈忘州臉側。


    他想他也是舍不得如何的,隻是會把人永遠禁錮在滄海,像諾言裏約定的那樣,與他“長相廝守”罷了。


    就算是一副殘留著些許溫度的空殼,他也要緊緊攥住,不許這殼子被任何人得到。


    將胤淮的動作全部看在眼裏,驚穢心頭閃過一絲不安:“你這次來,不單單是給他‘出氣’的吧?”


    “嗯,”胤淮輕輕叫醒迷糊的沈忘州,看向驚穢,故意在沈忘州耳邊委婉地道:“我是來炫耀我們的愛情的。”


    沈忘州睜開眼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他又閉上了。


    幻覺,一定是幻覺。


    他想起鮫人的語氣為何這麽熟悉了,他仿佛看見了長大後的司溟,隻是他對小師弟的濾鏡向來深厚,從未換個角度思考。


    現在細想,司溟平日裏的言行真是茶得……讓人喜歡。


    沒辦法,他特別吃這套,天生的,改不了。


    雖然兩個人差距大到沒法比較,但托“鮫鮫類卿”的福,短短時間內,沈忘州對鮫人的恐懼已經不那麽嚴重了。


    鮫人從身後抱住他,旁若無人地與他低聲耳語道:“桃妖的精魄很漂亮,你可喜歡?”


    沈忘州接到暗示,點點頭,暗道果然鮫人果然是有目的的。


    鮫人聞言看向驚穢,語氣毫無威脅,溫柔含笑,內容卻讓人脊背發涼。


    “你要等著我主動去取麽?”


    驚穢臉色慘白,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他與胤淮動手,毫無勝算。


    本來多了一個人族拖油瓶,她還可以讓胤淮投鼠忌器,但現在沈忘州是胤淮的主契,攻擊沈忘州等於攻擊胤淮……她還不如直接跑!


    “你又能跑到哪兒去?”胤淮笑著問。


    驚穢幾度握拳,恨不得將檀魍的七魂六魄拚湊起來重新碎一遍!


    她知道胤淮要她精魄何用,無非是為了身旁這個人族鋪路。


    四神的血脈支撐著三界,不可斷絕,鳳凰隕了還有親生骨血的小鳳凰,狐狸隕了精魄猶存。


    萬年前大戰後,三界依舊根基穩固。


    從前的胤淮做事全憑喜好不計後果,自然可以不管三界死活隨意殺戮,但現在為了那個人族,他也要維持住三界最根本的血脈


    所以不殺她,隻將她的精魄拿走作為威脅。


    沒了她的輔助,小鳳凰奪取狐狸精魄的可能自然降低。


    驚穢無路可選,就算她不給,胤淮也有無數種方法讓她生不如死,主動交出。


    一道血芒從心口迸發,驚穢手指掐出一道訣,一枚通體血色的桃花浮現在掌心。


    她咬了咬牙,惱怒地將桃花拍向對麵。


    她若是打得過這該死的鮫……


    沈忘州下意識抬起襲焱抵擋,卻被鮫人握住手腕,另一隻手輕抬,剛好握住那枚桃花。


    然後遞到了他麵前,殷殷道:“送給你的,可歡喜?”


    這麽當著人家的麵送禮,不大好吧。


    心裏想著,沈忘州還是攤開手心,握住了桃樹驚穢的精魄。


    這精魄看起來就很貴,他確實挺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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