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鋼刀團步兵第一連一排一班，是一個有著輝煌曆史的戰鬥班。1949年三分鍾殺開民權門的天津戰役中，第一個把紅旗插上城頭的就是這個班。班長曹劍，是王大雷最信任的骨幹，別看是士官，發揮作用不比一個幹部差，既當班長，又兼任代理排長，現在副連長不在位，訓練上有什麽事王大雷也經常找他商量，說他是連隊的頂梁柱一點都不為過。
曹劍剛剛把隊伍解散，正在炊事班安排小值日打飯。通訊員小圓子跑過來告訴他連隊來了一個大學生幹部，指導員讓住一班，要他趕快迴去迎接一下。
“又是大學生？”曹劍表情很複雜。
小圓子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曹劍沉思了一下，轉身朝連隊而去。從午餐號響到部隊集合開飯也就十分鍾時間，他要趕在集合前見到新來的大學生幹部。
不遠處，副班長老七正騎著一輛不知從哪撿來的破三輪車，一邊唿哧唿哧蹬著輪子，一邊揮舞著手裏的棍子，嘴裏還嚷嚷著：“看我青龍偃月刀，老子揮淚斬馬謖，左幹掉一個，右幹掉一個。”高亢激昂的午餐的號恰到好處成了他的背景樂。炊事班的士兵對老七的不著調早已見怪不怪，紛紛哈哈哈大笑著躲開。
老七今天擔任廚房值班，做完飯閑得慌就到處瞎晃悠，忽然發現炊事班拉貨的三輪車放在路上沒人管，覺得挺有意思，就騎了上去，還不過癮，又撿了一根燒火棍，頓時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騎著“寶馬良駒”深入敵陣。
他一邊揮舞著“青龍偃月刀”，一邊嗷嗷叫橫衝直闖，差點撞上從炊事班出來的班長曹劍。老七反應倒是挺快，右手緊握刹車，屁股從車座滑下來，兩腳支地當刹車，“嚓——”一聲劃出老遠，車子穩穩停在曹劍跟前。隻見老七一個激靈從三輪車上翻身跳下，一臉驚恐看著班長，像是一個犯了錯誤被老師發現的小學生，忐忑地等著挨罵。
“快，帶著我迴班裏。”曹劍看上去挺著急，不去理會老七的莽撞，“新排長來了。”
“啊？”老七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隨即變作興奮的表情，“新排長？這迴肯定不是大學生了吧？五公裏跑多少？”
“少廢話，趕快走。”曹劍催促道。
老七又變成犯了錯誤躲過懲罰的小學生的樣子，高興的跳迴到三輪車上，等曹劍坐穩，飛快地朝連隊蹬過去。
一班的士兵們正圍坐著休息聊天，等著吹哨開飯。聽說又來了個大學生幹部，還住在自己班，大家都很感興趣，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邱桐跟著小圓子推門進來，房間裏立刻停止了討論，幾個列兵慢騰騰的站了起來，老兵們依舊坐在馬紮上一動不動。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新來的“紅牌”，像是動物在警惕闖入自己領地的物種。
邱桐感覺自己像個闖入了菜市場的猴子，但他並不去理會這些不友好的目光，自顧自地環視了一下這個住了十個人的宿舍，看到靠近牆角的一個下鋪還空著，徑直走過去，把背囊放下，就要收拾床鋪。
正在這時，老七推門進來了。老七在路上已經得知新來的排長又是個“書生”，心裏一萬個不滿意。一進門就看到一個滿臉苦大仇深的“紅牌”，正在自己預留的床鋪上麵整理東西，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他咣的一聲把門摔上，一步跨過來攔住：“哎，這個鋪已經有人了！”
邱桐：“這床明明是空的。”
老七感覺受到了冒犯，把眼一瞪：“我說有人就有人”一邊說，一邊把上鋪的被褥搬下來，鋪開涼席一屁股坐下，“你哪隻眼睛看到這床上是空的了。”
邱桐鼻子都氣歪了，他憤怒的打量眼前這個及其不友好的下士，隻見他身材高大，虎頭虎腦，稚嫩的臉龐與故作兇惡的神態顯得頗不協調，看上去既讓人氣憤又憨態可掬。
邱桐懶得跟這個不講理的士兵計較，又把背囊挪到上鋪，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老七依然不依不饒：“我說你這個‘紅牌’是哪裏來的，連個招唿都不打就睡我上鋪？你睡覺打唿嚕麽？告訴你，我這人睡覺可是不老實，要是哪天不小心把你踹下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說著做了個鬼臉，抬起腳踢了一下床幫，把床鋪震的邦邦響。
“哈哈哈......”滿屋子哄堂大笑。
旁邊坐著的一個下士也站起來，笑道：“老七班副，人家呆兩天就走了，何必較真呢。再說了，人家可是大學生，高文憑，委屈你睡兩天下鋪，虧不著你。”
“哈哈哈......”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邱桐哪裏受到過這種奚落，在他聽來這些笑聲比噪音還難聽，像是一群青蛙在叫。是的，青蛙，他想到了這個詞，是井底之蛙。
“小不忍則亂大謀，”邱桐強忍著內心的憤怒，狠狠告誡自己：“不要跟這些土鱉們一般見識。”
他一邊收拾床鋪，一邊打量這群沒大沒小的士兵。
這是他進屋之後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一群步兵。這些兵們雖然不友好，卻沒有想象中讓人厭惡，他們很樸素，很精神，一個個結實精瘦，臉膛黝黑，清一色的平頭，看上去憨頭憨腦的，眼裏卻閃著亮光，似乎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
大家正議論紛紛，一班長曹劍推門進來。進班之前他先去隊部看了一下邱桐的花名冊，所以比老七晚了一會。
房間頓時安靜下來，剛剛還東倒西歪坐著的幾個老兵騰的站起來，列兵們更是挺的筆直，齊聲喊：“班長好！”
曹劍點了點頭，算是迴答列兵的問好。他掃視了一眼床鋪，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徑直走向邱桐，把背囊從上鋪拿到了下鋪，帶著複雜的表情說道：“新來的大學生吧？你睡下鋪！”說著指了指班副，“老七，你搬到上鋪去。”
副班長老七一臉不情願，噘著嘴嘟囔：“不是說好了咱班內務拿第一就讓我睡下鋪麽......”
班長曹劍：“那是以前，現在排長來了，你見過軍官睡上鋪，副班長睡下鋪的麽？”
老七：“不就是個大學生‘紅牌’麽，又待不了幾天。”
曹劍把臉一黑：“老七？”
老七立刻慫了，騰的彈起來，乖乖的把被褥抱迴上鋪。
老兵們看到班副被懟，憋不住想笑，一個個咬住嘴唇肩膀上下顫動。
曹劍把眼一瞪：“愣著幹嘛？還不去幫忙！”說著又轉向副班長，“老七，你給大學生講一下內務設置。所有人一起幫著整理，準備下樓開飯。”
老七撇著嘴，帶著一臉的生無可戀，從下往上挨個講起來：“床架下麵放臉盆，毛巾要疊成方塊放到香皂盒上，迷彩鞋放在拖鞋左側……”
其他人七手八腳幫邱桐把床鋪好。
邱桐就這麽在一班安了家，他察覺到，在這幫被自己認為是“土鱉、炮灰”一樣的步兵眼裏，自己竟然成了被看不起的那個人。
這是什麽道理！
一陣悠長的熄燈哨響過，整個營房瞬間沉寂下來。邱桐靜靜地躺著，上鋪很快傳來輕輕的鼾聲，窗外蟋蟀的叫聲此起彼伏，微風吹過楊樹梢沙沙作響，送來一絲絲的涼意。
一天的經曆像是電影在腦子裏迴放，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部隊？那個連長王大雷，像個兇神惡煞的土匪，他會接受我這個新排長麽？這些沒有見過世麵的士兵，竟然連我堂堂一個大學生幹部都看不起！還有那個指導員，那個幹部股長，這些人的內心都讓人難以琢磨，他們真的覺得我這個大學生很優秀麽？
我到底該怎麽辦？
邱桐陷入人生中第一次迷茫。他忽然想到了離開，逃離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脫下這身軍裝，這樣所有的困惑就能解脫了。但這個念頭立刻就被自己掐滅：那不成了逃兵了麽？在老家祖宗三代都要被人瞧不起的。不，絕不能當逃兵，哪怕死也不能！
唉，邱桐啊邱桐，這就是命運！是逃不開、躲不掉、也繞不過去的命運！認了吧，不管命運給你安排的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你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沒有選擇。就像是軍人聽到了號聲，就必須開始衝鋒，義無反顧的衝鋒，不管多困難，不論生與死！
不迴頭、不畏懼！
“狗x的步兵，我邱桐來了！”
他咬了咬牙，翻身睡去。
鋼刀團步兵第一連一排一班，是一個有著輝煌曆史的戰鬥班。1949年三分鍾殺開民權門的天津戰役中，第一個把紅旗插上城頭的就是這個班。班長曹劍，是王大雷最信任的骨幹，別看是士官，發揮作用不比一個幹部差，既當班長，又兼任代理排長，現在副連長不在位，訓練上有什麽事王大雷也經常找他商量，說他是連隊的頂梁柱一點都不為過。
曹劍剛剛把隊伍解散，正在炊事班安排小值日打飯。通訊員小圓子跑過來告訴他連隊來了一個大學生幹部，指導員讓住一班，要他趕快迴去迎接一下。
“又是大學生？”曹劍表情很複雜。
小圓子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曹劍沉思了一下，轉身朝連隊而去。從午餐號響到部隊集合開飯也就十分鍾時間，他要趕在集合前見到新來的大學生幹部。
不遠處，副班長老七正騎著一輛不知從哪撿來的破三輪車，一邊唿哧唿哧蹬著輪子，一邊揮舞著手裏的棍子，嘴裏還嚷嚷著：“看我青龍偃月刀，老子揮淚斬馬謖，左幹掉一個，右幹掉一個。”高亢激昂的午餐的號恰到好處成了他的背景樂。炊事班的士兵對老七的不著調早已見怪不怪，紛紛哈哈哈大笑著躲開。
老七今天擔任廚房值班，做完飯閑得慌就到處瞎晃悠，忽然發現炊事班拉貨的三輪車放在路上沒人管，覺得挺有意思，就騎了上去，還不過癮，又撿了一根燒火棍，頓時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騎著“寶馬良駒”深入敵陣。
他一邊揮舞著“青龍偃月刀”，一邊嗷嗷叫橫衝直闖，差點撞上從炊事班出來的班長曹劍。老七反應倒是挺快，右手緊握刹車，屁股從車座滑下來，兩腳支地當刹車，“嚓——”一聲劃出老遠，車子穩穩停在曹劍跟前。隻見老七一個激靈從三輪車上翻身跳下，一臉驚恐看著班長，像是一個犯了錯誤被老師發現的小學生，忐忑地等著挨罵。
“快，帶著我迴班裏。”曹劍看上去挺著急，不去理會老七的莽撞，“新排長來了。”
“啊？”老七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隨即變作興奮的表情，“新排長？這迴肯定不是大學生了吧？五公裏跑多少？”
“少廢話，趕快走。”曹劍催促道。
老七又變成犯了錯誤躲過懲罰的小學生的樣子，高興的跳迴到三輪車上，等曹劍坐穩，飛快地朝連隊蹬過去。
一班的士兵們正圍坐著休息聊天，等著吹哨開飯。聽說又來了個大學生幹部，還住在自己班，大家都很感興趣，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邱桐跟著小圓子推門進來，房間裏立刻停止了討論，幾個列兵慢騰騰的站了起來，老兵們依舊坐在馬紮上一動不動。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新來的“紅牌”，像是動物在警惕闖入自己領地的物種。
邱桐感覺自己像個闖入了菜市場的猴子，但他並不去理會這些不友好的目光，自顧自地環視了一下這個住了十個人的宿舍，看到靠近牆角的一個下鋪還空著，徑直走過去，把背囊放下，就要收拾床鋪。
正在這時，老七推門進來了。老七在路上已經得知新來的排長又是個“書生”，心裏一萬個不滿意。一進門就看到一個滿臉苦大仇深的“紅牌”，正在自己預留的床鋪上麵整理東西，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他咣的一聲把門摔上，一步跨過來攔住：“哎，這個鋪已經有人了！”
邱桐：“這床明明是空的。”
老七感覺受到了冒犯，把眼一瞪：“我說有人就有人”一邊說，一邊把上鋪的被褥搬下來，鋪開涼席一屁股坐下，“你哪隻眼睛看到這床上是空的了。”
邱桐鼻子都氣歪了，他憤怒的打量眼前這個及其不友好的下士，隻見他身材高大，虎頭虎腦，稚嫩的臉龐與故作兇惡的神態顯得頗不協調，看上去既讓人氣憤又憨態可掬。
邱桐懶得跟這個不講理的士兵計較，又把背囊挪到上鋪，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老七依然不依不饒：“我說你這個‘紅牌’是哪裏來的，連個招唿都不打就睡我上鋪？你睡覺打唿嚕麽？告訴你，我這人睡覺可是不老實，要是哪天不小心把你踹下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說著做了個鬼臉，抬起腳踢了一下床幫，把床鋪震的邦邦響。
“哈哈哈......”滿屋子哄堂大笑。
旁邊坐著的一個下士也站起來，笑道：“老七班副，人家呆兩天就走了，何必較真呢。再說了，人家可是大學生，高文憑，委屈你睡兩天下鋪，虧不著你。”
“哈哈哈......”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邱桐哪裏受到過這種奚落，在他聽來這些笑聲比噪音還難聽，像是一群青蛙在叫。是的，青蛙，他想到了這個詞，是井底之蛙。
“小不忍則亂大謀，”邱桐強忍著內心的憤怒，狠狠告誡自己：“不要跟這些土鱉們一般見識。”
他一邊收拾床鋪，一邊打量這群沒大沒小的士兵。
這是他進屋之後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一群步兵。這些兵們雖然不友好，卻沒有想象中讓人厭惡，他們很樸素，很精神，一個個結實精瘦，臉膛黝黑，清一色的平頭，看上去憨頭憨腦的，眼裏卻閃著亮光，似乎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
大家正議論紛紛，一班長曹劍推門進來。進班之前他先去隊部看了一下邱桐的花名冊，所以比老七晚了一會。
房間頓時安靜下來，剛剛還東倒西歪坐著的幾個老兵騰的站起來，列兵們更是挺的筆直，齊聲喊：“班長好！”
曹劍點了點頭，算是迴答列兵的問好。他掃視了一眼床鋪，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徑直走向邱桐，把背囊從上鋪拿到了下鋪，帶著複雜的表情說道：“新來的大學生吧？你睡下鋪！”說著指了指班副，“老七，你搬到上鋪去。”
副班長老七一臉不情願，噘著嘴嘟囔：“不是說好了咱班內務拿第一就讓我睡下鋪麽......”
班長曹劍：“那是以前，現在排長來了，你見過軍官睡上鋪，副班長睡下鋪的麽？”
老七：“不就是個大學生‘紅牌’麽，又待不了幾天。”
曹劍把臉一黑：“老七？”
老七立刻慫了，騰的彈起來，乖乖的把被褥抱迴上鋪。
老兵們看到班副被懟，憋不住想笑，一個個咬住嘴唇肩膀上下顫動。
曹劍把眼一瞪：“愣著幹嘛？還不去幫忙！”說著又轉向副班長，“老七，你給大學生講一下內務設置。所有人一起幫著整理，準備下樓開飯。”
老七撇著嘴，帶著一臉的生無可戀，從下往上挨個講起來：“床架下麵放臉盆，毛巾要疊成方塊放到香皂盒上，迷彩鞋放在拖鞋左側……”
其他人七手八腳幫邱桐把床鋪好。
邱桐就這麽在一班安了家，他察覺到，在這幫被自己認為是“土鱉、炮灰”一樣的步兵眼裏，自己竟然成了被看不起的那個人。
這是什麽道理！
一陣悠長的熄燈哨響過，整個營房瞬間沉寂下來。邱桐靜靜地躺著，上鋪很快傳來輕輕的鼾聲，窗外蟋蟀的叫聲此起彼伏，微風吹過楊樹梢沙沙作響，送來一絲絲的涼意。
一天的經曆像是電影在腦子裏迴放，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部隊？那個連長王大雷，像個兇神惡煞的土匪，他會接受我這個新排長麽？這些沒有見過世麵的士兵，竟然連我堂堂一個大學生幹部都看不起！還有那個指導員，那個幹部股長，這些人的內心都讓人難以琢磨，他們真的覺得我這個大學生很優秀麽？
我到底該怎麽辦？
邱桐陷入人生中第一次迷茫。他忽然想到了離開，逃離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脫下這身軍裝，這樣所有的困惑就能解脫了。但這個念頭立刻就被自己掐滅：那不成了逃兵了麽？在老家祖宗三代都要被人瞧不起的。不，絕不能當逃兵，哪怕死也不能！
唉，邱桐啊邱桐，這就是命運！是逃不開、躲不掉、也繞不過去的命運！認了吧，不管命運給你安排的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你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沒有選擇。就像是軍人聽到了號聲，就必須開始衝鋒，義無反顧的衝鋒，不管多困難，不論生與死！
不迴頭、不畏懼！
“狗x的步兵，我邱桐來了！”
他咬了咬牙，翻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