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邱桐是被一連的兩個士兵接走的。士兵們話不多,簡單交接後,就帶著他徑直離開辦公樓,朝著營院西南角一棟灰色的樓房走過去。邱桐正不願說話,隻管一路昂著頭跟著往前走。三個人就這樣沉默著,先是穿過一排整齊挺拔的雪鬆,接著繞過一道400米障礙訓練場,來到一片開闊的大操場旁邊。


    邱桐得以仔細的觀察鋼刀團的布局。隻見諾大的一個院子整齊排列著一棟棟灰色的營房,每棟營房都是清一色的灰牆、白窗、紅色屋頂,一眼看去就能分辨出哪裏是宿舍、哪裏是餐廳、哪裏是營連指揮所。樓房的正中間,圍著一個很大的方形操場,操場四周排列著400米障礙、戰術場、器械場、投彈場,是一個規整的步兵訓練場所。生活區和訓練區離得很近卻分的很清,訓練器械統一刷上了迷彩漆,但每個器械都有一些特定部位被磨得鋥亮。營區裏的道路縱橫交錯,很整齊、很幹淨,幾支隊伍正朝不同方向齊步行進,不時傳出響亮的歌聲。


    “哎,前麵就到連隊了。”士兵斜眼看了看邱桐,朝前方一棟樓的另一麵指過去。


    邱桐懶得理會這些不懂禮貌的家夥,隻管跟著往前走。


    突然,樓的另一麵傳來一陣嗓門粗大的訓斥聲,雖然隔著一棟樓,但聲音仍然震得人心裏打顫。


    兩個戰士明顯哆嗦一下,然後敏捷的跳到拐角處躲了起來,不停地朝邱桐眨著眼。那樣子,好像是在戰鬥中突然發現敵情,又像是在暗示邱桐:“你個大傻子,前麵敵情緊張,還不趕快停下。”


    “搞什麽名堂?”邱桐流露出一絲不屑,繼續自顧自往前走,轉過樓房,來到了前麵。


    這裏正是一連營房門口。隻見牆麵是清一色的灰磚,一扇扇窗戶排列整齊,所有的紗窗都朝向一個方向打著,玻璃擦得幹淨明亮。在門頭上鑲著“鋼刀連”三個大字,看上去蒼勁有力。“鋼刀連”三個大字下麵,一個身材魁梧的上尉軍官正在隊伍麵前訓話,遠遠就聽到嗓門像打雷一樣。那軍官站在門頭下麵,剛好擋住整個大門。隻見他寬額頭、高鼻梁,聳立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脖子上全是肌肉,一手叉著腰,一手在隊伍裏指指點點,時不時冒出一兩個髒字。他大概是對上午的訓練不太滿意,發現有人偷懶了,正在大講訓練作風問題,順帶還說了有些士兵著裝不規範、吃飯浪費等等,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他既沒有批評到某個具體人,也沒有提什麽懲罰措施,奇怪的是他每吼一嗓子,下麵的士兵們就顫一下,好像每個人都犯了他所講的問題,又在內心反思自己該怎麽改正錯誤一樣。


    隊伍裏人人站得筆直,眼睛都不敢眨。


    邱桐被這個正在挨罵隊伍擋在連隊大門口,那兩個迎接自己的士兵遠遠的躲在樓後麵,早已不見了蹤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的杵在太陽底下,等著那上尉軍官結束他的激情演講。可這個軍官口才是真好,竟然越訓越來勁,越吼嗓門越大。


    此時的太陽已升到正頭頂,一棵大雪鬆擎起傘蓋正好遮住上尉軍官和整個隊伍,而邱桐卻沒那麽幸運,他頭頂著烈日,被烤的渾身冒汗。


    樹蔭下,那軍官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士兵們也聽得入神,竟沒有人注意到旁邊站著一個尷尬的“紅牌”。


    這位訓人的軍官正是一連連長王大雷,他算好了時間,趕在大學生來報到前堵住門,並且就要在連門口擺這麽個局。——你幹部股不是硬要塞給我一個大學生麽,我偏偏讓你連門都進不了,看你這個書呆子怎麽辦。


    當然,他也知道,單憑這一招肯定破不了幹部股的“陰謀”,但至少讓這個大學生出出醜,知道我鋼刀連的作風——這就叫下馬威!


    我王大雷有的是後手。


    邱桐自然不是那種嚇唬兩下就拉稀的人。足足等那軍官表演了十多分鍾,終於忍不住,心想這樣下去即使不被曬死以後也要被這些士兵們用舌頭根嚼死。他緊了緊背囊,醞釀了一下胸中的憤怒,學著在幹部股時的樣子使勁跺了跺腳,盯著門頭上“鋼刀連”三個字大聲喊道:“一連新畢業排長,邱桐,前來報到——”他把“到”字拖得長長的,打斷了台上的訓話,在兩棟樓宇間迴蕩好久。


    王大雷略一沉吟,迅速又裝迴沒有聽到的樣子,繼續他的激情演講。


    但就在這一瞬間,王大雷對這個大學生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這書呆子竟然不怯場!嗓門比我還大。”這更激起了這個鋼刀連連長的鬥誌,提高了嗓門,完全不理會太陽底下站著的“紅牌”,繼續從內務講到學習、又從學習講到後勤,始終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在等著,等著“紅牌”先泄氣。如果對方轉身找個陰涼地躲著去了,哪怕是表現出絲毫的怯懦,他這場插旗立威的表演就算贏了。


    又過了十多分鍾,邱桐身上的汗水已經濕透了整個上衣,渾身像是幾百隻蟲子在爬行。但五年軍校養成的作風,讓他依然保持肅立的軍姿,一動不動,他再次跺了跺腳,大聲喊道:“一連新畢業排長,邱桐,前來報到——”


    王大雷的訓話再次被短暫打斷,但他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像是演奏中摁下了一個休止符,略一停頓,馬上又迴到激昂的旋律。


    就在這一停頓間,王大雷還是忍不住用餘光仔細打量了一下太陽底下站著的“紅牌”,那是一個瘦高的青年,身上的迷彩服洗的發白卻很整潔,恰到好處修飾出矯健挺拔的身姿,青年背著一個鼓囊囊的背囊,軍姿挺拔的站在烈日下麵,渾身上下幾乎被汗水濕透,黝黑的臉膛在太陽的烘烤下透出一團紅暈,從額頭滾落的汗珠在陽光反射下晶晶發亮,眼神中帶著傻的可愛的倔強,雖然看上去很狼狽,卻絲毫沒有要認輸的樣子。


    “決不能停下,這個時候心軟就不是我王大雷了。”王大雷腦子飛快地轉著。


    台上的演講在繼續,烈日下的邱桐繼續安靜的等待著,心中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台上那個上尉軍官。他明顯感覺到對方是在故意刁難,想衝上給照他腦門來兩拳,但作為一個軍人,服從的本能讓他一動不動,他所能做的隻有一遍又一遍的重複報告。


    又過了十多分鍾,他再次跺了跺腳,大聲喊道:“一連新畢業排長,邱桐,前來報到——”眼睛死死盯著王大雷,像是在說:就算曬死,我也不會動。


    說巧不巧,邱桐話音剛落,樓頂的喇叭傳出悠揚的午餐號。


    開飯了。


    號音像是給這場意誌的對抗摁下了暫停鍵,讓雙方同時鬆了口氣。


    事不過三。王大雷感覺折騰夠了,用一句“講評完畢”結束了他的演講,在值班員曹劍整隊報告後,命令隊伍解散,一轉身進了大門。


    他來到自己房間,端起通訊員小圓子早已倒好的溫水一飲而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反複迴憶剛才的情景。


    “這一局贏了麽?”王大雷心中煩躁,“顯然沒有。”雖然在太陽底下“罰了”大學生半個小時軍姿,像是痛痛快快的立了威,但是那個大學生沒有出醜、沒有露怯,反而讓這個殺伐立威的局竟變成一場意誌的較量,這場較量中,雙方勢均力敵,誰也沒有占到上風。


    作為一個追求極致軍人,王大雷決不允許自己的生命中出現失敗,連平局都不行,更何況對手還是一個剛畢業的書生:“好吧,劉少軍,咱走著瞧!”


    邱桐終於等到隊伍解散,士兵們各自迴了宿舍,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他。


    眼前,鋼刀連的大門立在那裏,完全向他張開懷抱,他卻感覺這扇大門像是一個要吞噬一切的巨獸,那門的後麵,可能是沒有盡頭的黑暗,將會埋葬自己的青春、埋葬自己的理想,埋葬一切美好的東西。


    但又能怎樣呢?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人選擇命運,有些人隻能接受命運的挑選,很多事情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當你做出一個偶然的決定時,就注定了一個必然的命運,你無法迴避,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不迴頭、不畏懼!


    邱桐橫下心,扛起背囊,大步邁進鋼刀連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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