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四)


    新時代在內外交困之中,艱難地贏得了一場比賽,可這場比賽給球隊帶來的卻不是歡樂,而是一場內訌。


    內訌的起因就是俱樂部拿不出獲勝之後理當頒發的獎金。


    獎金並不多,隻有五萬塊,這個數字完全無法和省城明遠或者上海泰星相比較一一這些甲a豪門一場比賽動輒就是數十萬上百萬的獎金,每位上場的隊員還有數千到數萬不等的出場費。即便是與同在甲b聯賽裏的河南亞星或者天津高新比較,新時代也隻能算是寒酸,那兩家有實力衝擊甲a的俱樂部為球隊預備的平局獎金都是十五萬,而在這十五萬的平局獎金裏,也同樣沒有包含球員的出場費……


    對於新時代的球員來說,出場費是一個遙遠的名詞,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來都沒切身體會過什麽是出場費,象周至棟這樣的年輕隊員,甚至連比賽補助和比賽津貼都沒見過。不僅是他沒見過,象關銘山和陳明燦這樣幾乎場場都上的老隊員,也有很長時間沒見過補助和津貼了,假如不是每個月的工資單上都有這兩個收入項目,他們或許已經忘記這些都是他們的正當收入。可是,工資單上有這兩項收入又能怎樣?沒這兩項又如何?還不都是一樣,錢照樣拿不到手!連基本工資都拿不夠數,誰還敢指望別的錢?


    俱樂部現在沒錢,四麵八方欠著一屁股債,這事大家都知道,大半個賽季下來,誰的手裏沒有幾張俱樂部立下的欠條?大家也能理解和體諒俱樂部當下的難處,知道並不是俱樂部和孫峻山不情願給大家發錢,而是大股東那裏出了問題一一大股東在賽季初應承下的款項,大多沒有落到實處;俱樂部從大股東那裏拿不到錢,孫峻山又拿什麽發給大家?


    可比賽獲勝,俱樂部竟然毫無表示,這就難免讓許多人失望。不僅僅是失望,還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一一工資拿不夠可以忍耐,沒有補助和津貼可以忍受,沒有觀眾呐喊沒有球迷歡唿也可以接受,可比賽取勝竟然兩手空空,這難免讓人肚子裏憋著一股氣……


    勝利之後俱樂部都不“意思意思”,這可是本賽季第一次,而且這場比賽勝利帶來的三個積分還讓球隊同降級區拉開了距離,俱樂部居然還不“表示”點什麽,那就太過分了!


    更過分的是,有人證明,俱樂部並不是因為沒錢才不發獎金。俱樂部的財務上有錢!財務上不僅有錢,還是一大筆錢一一足足有四五十萬!可他們就是不想發!


    俱樂部有錢不發獎金的消息就象是一顆火星掉進了油桶裏,立刻就讓隊員們氣炸了肺!


    再沒有人站出來為俱樂部和孫峻山說好話了。比賽的當天晚上,幾乎所有的隊員就在陳明燦的帶領下,湧進了孫峻山的辦公室,口口聲聲要求俱樂部給個說法一一沒錢所以發不出獎金,大家能理解,可俱樂部現在有錢,憑什麽還不給大家發獎金?


    孫峻山急忙給隊員們作解釋,不是不給大家發獎金,而是發獎金的錢一時還沒有著落。


    有人立刻指出,俱樂部的財務上就有幾十萬現金。


    孫峻山根本顧不上追查這消息是誰透露出去的,隻能先安撫情緒激動的隊員。


    不錯,俱樂部的財務上確實是有一筆錢,但是遠不如傳言裏說的那麽多,隻有二十七萬;這錢也不是拿來給隊員們發獎金的,而是有別的專門用途,要填還通惠大酒店的一部分帳單,要結算體育場的一部分租借費用,要為接下來的兩個客場訂機票安排住宿,要解決球隊的雜務開支……


    大部分隊員相信,孫峻山說的全是真話。誰都有眼睛,都能看見他一天到晚四處奔走,求爺爺告奶奶,忙得焦頭爛額四腳朝天,還不都是為了俱樂部?還不都是為了能給隊員們創造一個好環境?說心裏話,新時代俱樂部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總經理孫峻山待大家是真的不錯,無論是對球員還是對普通工作人員,他都是掏心掏肝地體貼照顧,所以他也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也正因為俱樂部裏有這樣一位總經理,所以隊員們每個月能領到的錢都不多,隊裏倒是相對平靜,也沒有其他俱樂部裏經常發生的糾紛吵鬧,即使是隊員們平日裏扯閑篇,話題拉扯到俱樂部的前景和個人的前途,唏噓感慨拍桌子罵娘,情緒再差,也沒有人會說孫峻山的壞話。


    然而尊重孫峻山是一迴事,比賽獲勝不發獎金又是另外一迴事。


    可是麵對孫峻山那雙因為缺少睡眠而滿是血絲的眼睛,麵對那張因為憂愁和焦慮而愈見瘦削的麵孔,隊員們又實在說不出太傷感情的激憤言辭。


    他們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就隻好用沉默來迴應。


    “大家不用急,俱樂部正在想辦法,大家要相信我,要相信俱樂部。”孫峻山也隻能用這種缺乏說服力的話來勸慰隊員,並且拿起茶幾上的煙盒給所有會抽煙的隊員都散了一根,末了他自己卻點上一根從衣兜裏掏出來的煙。


    挑頭鬧事的陳明燦說:“我們不是不相信您,我們是不相信俱樂部。俱……”


    他話隻說了一半,腿上就被遲鬱文踢了一腳。


    遲鬱文注意到孫峻山把桌上的高檔好煙散給隊員,自己抽的卻是兩塊多一包的“康江”煙。他小聲地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陳明燦。


    孫峻山沒注意到兩個人的小動作,他還以為陳明燦已經說完了,就擰著眉頭繼續苦口婆心地解釋:“獎金不是不發,隻是要緩兩天,希望大家能夠理解俱樂部的難處,也希望大家能支持俱樂部的工作。大股東那裏也發了話,等捱過這段時間,等資金周轉過來,馬上就把錢打過來,到時候不單是這一場比賽的獎金,連以前欠大家的錢都會補上……”


    同樣的話他已經說過不少次了,因此隊員們都露出懷疑的神色,後排站門邊的一個隊員說:“孫總,大股東那裏的情況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就一定能拿出錢來,眼下俱樂部正好有錢,你幹脆就拿點出來給大家都發上一些……我們要的又不多,前麵勝場的獎金平日訓練補助什麽的我們也不想,就想要這場比賽的獎金……您也知道,隊上好些人都快揭不開鍋了,虎子老婆生孩子,連買奶粉的錢都是他媳婦的娘老子在墊著……”


    不少隊員都扭了臉去看那個綽號叫虎子的隊員,人人臉上都露出同情的神色。他們都知道他媳婦才在老家給他生了個閨女,卻沒幾個人知道他已經連給孩子買奶粉的錢都尋不到了。有些人的目光裏還飽含著悲傷,他們在為隊友的遭際而傷心的同時,也在擔憂著自己的命運。


    靠牆站著的虎子木著一張臉,耷拉著眼簾,一言不發地狠勁抽著煙。


    孫峻山的臉色瞬間就變得和紙一樣蒼白。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他頹然坐倒在沙發裏,手指哆嗦得幾乎不能夾穩煙卷,灰白色的煙灰落得滿褲子都是。良久,他才既象是對隊員,又象是自言自語一般地念叨:“發,發,獎金,這就發給大家,這就發給大家……”


    他站起來,腳步沉重地走到辦公桌前,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簡單地囑咐了幾句,又轉頭對眾人說:“大家再等等,會計和出納馬上就過來,獎金馬上就發。”


    陳明燦大概也被虎子的事情給驚呆了,隔了半晌才說:“孫總,時間都這麽晚了,就不要再教別人跑來跑去地了一一既然俱樂部已經答應要發獎金,早一天晚一天也沒關係。我們都相信你說的話,獎金……”他環視了一圈,卻發覺沒有一個隊員願意站出來附和他的話。看來大家更相信捏在自己手裏的錢。


    遲鬱文的腦子到底要活絡一些,他馬上接著陳明燦的話說:“獎金不獎金的,其實大家都不是太看重,獎金給多還是給少也不重要,關鍵是贏了一場球,和降級區的距離拉開到五分,俱樂部卻連個說法都沒有,大家心裏涼,這才和俱樂部賭氣一一孫總,我們可不是朝著您撒氣,是氣俱樂部背後的大股東,沒錢就不要搞足球……要是大股東真拿不出錢來,還不如趁早把俱樂部賣掉,甲b的招牌還是能賣個好價錢!”


    他的話引起少數人的讚同。這些家夥都是自忖有幾分實力的人,也幾乎都是隊裏的主力,他們巴不得新時代把俱樂部給賣了,那樣的話,無論他們是為新東家效力還是改換門庭,肯定要比現在的日子過得舒坦。


    大多數人還是沉默。即使是嗓門最大的陳明燦,這個時候也一聲不吭。他不僅不吭聲,還用眼角的餘光乜了一眼遲鬱文。


    “就是要賣俱樂部,也要先把甲b的資格保住。”


    說話走進來的是鄭昌盛。他和珠海南方的主教練是球員時代的老交情,如今在球場上雖然作了對手,比賽罷了依舊要敘友情,他免不了要請老朋友吃頓飯,可飯才吃到一半,守門員教練就給他打電話,說俱樂部裏出了事,他隻好匆匆忙忙地尋了個托辭迴來,剛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遲鬱文在大聲發表自己的“高見”。


    挨挨擠擠站了滿滿一屋子的隊員立刻給老教練讓出一條路。


    鄭昌盛走到遲鬱文麵前,鷹一樣犀利的目光直盯著他看上看下,直到遲鬱文低下頭去,老頭才鼻子裏哼一聲,冷笑著說:“賣不賣俱樂部,你說了能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自己有幾分能耐!以為踢過幾天甲a了不起了?這屋子裏踢過甲a的人多了,別人可都沒你這麽張狂,整天數落這個罵那個,連國家隊教練組都不放在眼裏,你還真是個人物!怎麽就沒去當個記者,評評戰術指點下用人,說不定還能弄出點名堂……”看著遲鬱文臉上的紅暈一直漫到耳朵根,他才扭臉對隊員們說,“俱樂部如今的情況,我不說大家也知道;孫總成天為錢的事情操勞,大家也都看得見;俱樂部今後怎麽走怎麽發展,這不是我們能操心的事情一一哪怕大股東不搞足球了,俱樂部要轉讓了,咱們也得首先保住甲b的資格。有甲b的資格,大家的錢還有指望,沒甲b的資格,結果會怎麽樣就不用我來說……”


    他停下話,把屋子裏的隊員挨個打量一番,放緩語氣說:“眼下咱們努力的方向就是保級。有錢要保級,保住甲b資格才能對得起俱樂部和孫總;沒錢更要保級,隻有保級才能談到以後的事情。即便有些人心裏惦記著轉會,惦記著走人,也要先把俱樂部保住一一你要記得,最後幾場球的表現決定你在新東家心目中的地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遲鬱文一眼。至於你,哼!收拾你的辦法有的是!


    在鄭昌盛的主教練權威麵前,在守門員教練和助理教練的反複勸說下,因為俱樂部暫緩分發比賽獎金而在隊員裏產生的抵觸情緒,就漸漸消停下來。當天晚上,當俱樂部財務部的會計和出納遵從總經理孫峻山的指示,把比賽獎金足額發放之後,不少隊員都露出欣喜和滿意的笑容。他們既羞愧又感激地對孫峻山說,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讓球隊降級,他們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氣,爭取贏下後麵的十輪比賽。


    也有一些人什麽都沒說,隻是沉默地接過原本就該屬於他們的錢。他們的心裏話,遲鬱文已經代表他們俱樂部挑明了。他們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初為什麽會選擇來省城,為什麽會看上這連工資都發不上的新時代。後麵的比賽怎麽踢,能不能贏,球隊會不會降級,他們不在乎,也不想操心。在他們看來,無論新時代降不降級,他們都不可能再在這裏呆下去,等這個賽季結束,他們肯定要找個新東家,重新尋個甲b球隊去踢球。他們中一些頭腦靈光的人甚至盼望著新時代降級,這樣在轉會的時候,新時代也不能給他們標上個高價錢;他們還期待著新時代補不齊欠他們的錢,這樣欠下的薪水和報酬都能折算進轉會費裏,新東家少了現金的支出,轉進他們的想法就更不會動搖。至於損失的經濟利益嘛一一嗨,誰還能指望新時代能翻過身還上這筆錢?


    一場風波就這樣消弭於無形之中。等到周二上午球隊重新聚集起來開始訓練時,再也沒有人提起獎金的事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足球小說《在路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習慣嘔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習慣嘔吐並收藏足球小說《在路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