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二)


    當陽光離開觀音山,漫過楊柳河,把餘輝撒在幹洗店的櫃台上時,傍晚就來臨了。


    高春已經迴來了,還給高勁鬆捎帶來晚飯,幾個饅頭和一大盆青菜炒肉,還有一隻雞腿。雞腿是她帶孩子去肯德基吃快餐時特意給弟弟買的,她想給弟弟多增加些營養。隻是她並不知道,這東西的營養其實很有限。現在她一邊在櫃台上忙碌著,一邊隨時關注著自己的娃娃一一丈夫晚上有應酬,娃娃隻能她來照看。眼下兩個小家夥們手裏揮舞著舅舅給他們掰的柳枝,咿咿呀呀地在店前的人行道上玩耍得起勁。


    高勁鬆已經吃好晚飯,正站在腳地上悶著頭抽煙。


    他在等他姐的意見。


    就在剛才,他已經把自己離開上河去外麵尋找機會的想法通通告訴了高春。


    自打高勁鬆說完,高春就一直沉默地忙著手裏的活。西裝褲已經熨燙好,褲扣也釘上了,她把兩條褲腿仔細地對齊,用別針把收據存單別在褲腳上,從櫃台下拿出一付衣架,將西裝褲對折著塞進衣架,再把衣架掛在店麵中間那一溜打理妥當等著客人來領迴的衣物裏。然後她又拿起一件女裝大衣,把它攤在櫃台上來迴查驗一番,再比對著貨單取出早先從這件衣服上摘下來的一小包扣子,拿過針線,準備把扣子重新縫上。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高勁鬆一直沒有再開口。


    她也不想說話。


    弟的話讓她既傷感又憂愁。她傷感的是,弟才拋開拐杖沒幾天,腿腳都沒有徹底好利索,就不得不出門去掙錢。她憂愁的就是他這一次出門。弟的境況和前一迴不一樣,前迴他去省城時,還有希望重新捧上踢球的飯碗,可這一迴是出門去打工,去掙錢來還他身上背負的還也還不完的帳……


    每一想到這數目巨大的債務,她就忍不住一個人悄悄地抹眼淚。要是五千八千,或者一萬兩萬,她還能幫補著替他還上,可這是三四十萬呀,她又去哪裏為他湊錢呀!即便她把住的房子還有這間店鋪都搭上,也湊不齊啊!再說,賣了房子,她一家人又住到哪裏去?賣了店鋪,家裏人又吃什麽?丈夫每月的那點工資還不夠他自己使用,隔三岔五地還不時要從她手裏拿錢。


    要不,就象當初丈夫去電信局停掉店鋪裏電話時對她說的那樣,沒了電話自然就斷了聯係,既然斷了聯係,借錢的人自然就斷了想頭,這些錢當然也可以不用還上。


    她為自己心底裏冒出的醜陋念頭而感到羞愧,但是她又不能不做作賴帳的打算。錢太多了……


    可她知道這念頭也就隻能在自己心頭想想而已,她和丈夫都沒臉麵和弟弟提出來。這想法能不能實現且兩說,弟弟硬氣的秉性也注定教這事行不通!他不可能讓自己背著“欠錢不還”的壞名聲在世間活人!


    然而要想真正地把帳都還上,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弟弟就得吃苦掙命,這教她這當姐姐的怎麽安心?他才二十二歲呀,連朋友都沒談過一迴,就背上如此沉重的負擔,他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想著想著,她就忍不住用手去抹眼角的淚花。


    把手裏的女大衣掛好後,她覺得自己的心情平靜了一些,於是思量著開口對弟弟說道:“你的傷才好利索,大夫交代,要多修養些日子。”


    “腿腳都沒有問題。”高勁鬆說著話還把左腿來迴屈伸幾下。他的傷已經好了,每天早晨慢跑時,他能察覺到腿腳上的力量正在恢複和凝聚。他現在已經可以一氣慢跑上觀音山半山腰的觀景台,然後還能慢慢地跑迴來。“再說,我這迴出門不是去踢球,要是平常走路的話,也沒有多少影響。”


    眼看這個理由勸說不了弟弟,高春隻好換過話題:“你也不要為錢的事情太焦慮。人家既然願意把錢借給咱們,就說明這錢在別人手裏一時派不上用場。再說,我和你姐夫也不能讓你一個人為這事犯愁腸,也在替你想辦法……上一迴和你說的這幹洗店的事情,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他也讚同哩。”


    高勁鬆“吱吱”地抽著紙煙,等高春把話說完,他就馬上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場,說:“我不要。”


    “……不是說把幹洗店給你,是咱們一起……”


    “那也不行!”高勁鬆截斷他姐的話。他掐滅煙蒂上的火頭,把它扔到牆角的簸箕裏。店鋪他不能要,哪怕是一半的店鋪也不行,這事沒得商量!幹洗店的生意再好也有個限度,賺的錢刨開店裏家裏的各種花消,餘下的並不太多,根本不敢指望它去償還自己的債務;再說大姐去年為他住院看病拉下的饑荒,也需要填補;而且,兩個小外甥說話就到上學讀書的年齡,這又是一筆大開銷。何況他根本就不相信他姐和姐夫商量過分店鋪的事情!


    “要不,你再等等?你姐夫在外麵認識的人多,看他能不能給你尋個合適的事情做。”


    就他認識的那些酒肉朋友?話都湧到高勁鬆的嘴邊,卻變成了長長的一聲歎息:“……我不想麻煩姐夫,這樣的話畢竟要欠下別人的人情。”大姐的苦惱已經夠多了,他實在不忍心再用難聽話來刺傷大姐。


    高春痛苦地摳著手指頭,半天才說:“出門要花錢,可家裏眼下拿不出錢,才還了些帳,你姐夫炒股票又虧了……”


    “我有錢。”高勁鬆說。他怎麽可能再從姐那裏拿錢!他身上還揣著三百來塊錢,租住房的房東那裏還有兩百塊錢的押金,合到一起也差不多有六百。揣這麽些錢出遠門肯定不夠用,所以他預備著先到省城尋點事做,攢上兩千塊錢再考慮別的去向。他想,出門在外肯定會有磨難和花消,兜裏有點錢他遇事就不會慌亂。具體去什麽地方他還沒拿定主意,廣東福建或者長江三角洲都可以,這些地方經濟發達,機會肯定要比省城多。


    高春撥拉著一堆衣扣不言語。無論怎樣她都不願意讓弟再出遠門,可目前看來,她很難阻止他了。她明白,弟和她譬說這事並不是想和她商量,也不是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好建議;他告訴她這事完全是出於尊重。他已經二十二歲了,完全可以替自己拿任何主意;而且自己出嫁好些年了,按傳統她現在連高家人都不是……


    想到這裏她不禁更傷心。


    天快黑了。在逐漸深沉的夜幕籠罩下,觀音山隻剩下一個朦朦朧朧的巨大身影。山腳下的幾大片新建住宅區閃耀著模糊而斑斕的燈火。流連在楊柳河邊的行人漸漸稀少下來。空氣裏漂浮著一股淡淡的孜然味,看來街道兩頭的幾家燒烤店今天晚上的生意開始上門了……


    高春沉默了良久,才說道:“我知道,你在足球隊裏呆了那麽多年,突然不能碰足球了,心裏肯定難過。姐看你天天坐在店裏發呆出神,也替你傷心難過……這也沒辦法。世事就是這樣!爸臨終時,交代過我,讓我把你和二妹看顧好,可是……可是……”她絞著兩隻手,痛苦得沒法再說下去,任憑淚水順著她臉頰滑落。妹妹的事情就不去說了,她的遭遇多少和她自己有關聯;可弟弟眼下的光景卻是她這個當大姐的一手造成的一一實質上弟弟在上河縣城裏已經沒有家了!前年買了新房,她就在丈夫的攛掇下把父母留下的那一間半老房子賣了,結果害得弟弟現在都隻能在外麵租房子……


    高勁鬆咬著牙關沒吱聲。淚水同樣盈滿了他的眼眶。


    兩個娃娃滿頭大汗敞著衣服追趕著跑進來,一個趴在櫃台邊踮起腳來伸直胳膊去拿茶缸,另外一個就扯著高勁鬆的衣角喊:“舅!水!”


    高勁鬆抹去臉上的淚水,就端著茶缸讓兩個外甥輪流喝水。他討厭他們的爸爸,不過倒是挺喜歡這兩個淘氣的小家夥。他還對高春說,兩個娃娃都象高家的人一一硬氣,跌倒了都是自己爬起來。


    高春這才發現倆兒子都滾了一身灰塵;小兒子臉上還掛了彩,眉梢被柳枝劃出一道血痕,血和著土把額頭糟汙了一大片。她顧不上自己的傷心事了,也顧不上責怪弟弟話裏暗含的諷刺意味一一說兒子象高家人,實際上就是在譏嘲丈夫陳鋼哩!她趕緊用手擦了把臉,就在自己的手提包翻找創可貼。


    看樣子兩個小家夥也玩耍累了。他們灌下大半茶缸水,就膩在母親身邊,非得讓高春給他們講故事。


    高春沒有心思陪兒子玩,就給他們拿了兩塊錢,讓他們自己去買零嘴吃。


    等倆外甥出了門,高勁鬆才又順著大姐剛才的半截話說道:“我就是在家裏閑得太久了,所以才想出去走走,要是能遇見機會,就在外麵闖蕩一番;沒機會的話,過段時間自然就迴來了。”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出去了也會和你還有姐夫隨時保持著聯係。現在的交通通訊都方便,隨時都能和家裏聯係上。”


    這一迴高春沒有再尋著理由來勸說弟弟。她長籲了口氣,傷感地說:“那,你打算啥時候動身?”


    “就這兩天。”


    高春點著頭,思索她還能為弟弟做點什麽,可不等她想清楚,就有顧客上門來取衣服。她隻好把弟弟的事情放到一邊,先管顧好顧客。


    她很快就依照著顧客拿出的收據找到了那條西裝褲。但是事情有點麻煩,褲子雖然已經清洗好,卻還沒有熨燙,也沒有縫上褲扣。她隻好一麵說著抱歉的話,一麵提出解決的辦法:客人能不能稍等幾分鍾?她馬上就可以把這些事情做好!


    顧客答應了。他還問,他剛好要去前麵買點東西,等他買好東西迴來時,能不能拿到衣服呢?


    高春立刻向他保證,當然可以!


    既然買東西和取衣服兩不耽擱,這位客人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就在高春細心地熨燙褲子時,又有人來取衣服。


    高春看了看收據,就讓高勁鬆去把牆上掛的一件女式中大衣和一件女式皮夾克取下來,都放在櫃台一邊讓顧客檢查。


    衣服都沒有問題,客人很滿意地問:“兩件一起要多少錢?”


    “八十五塊!”高勁鬆說道。


    一個顧客立刻嘟起嘴,說道:“這麽貴!我上迴送去幹洗才六十五。”說著她掏出小錢包,拿出三張折得齊齊整整的鈔票,展開拿在手裏又小心地數了一遍,這才放到櫃台上,說,“八十吧,收個吉利數字。”


    高勁鬆倒不好說什麽。但是高春說:“兩件一起原本要收一百。因為你是頭迴上門的客人,才優惠你十五。”


    顧客顯然認為八十塊錢的價錢更合理公道。她的一個同伴也在旁邊替她幫腔,認為高春打個八折並不少賺錢;而且便宜五塊錢還能多拉到一個迴頭買主,顯然是筆合算的買賣。可是高春說,洗一件衣服原本就隻有幾塊錢的利,八五折已經沒有賺她們錢,即便要拉買主,也沒有賠本做買賣的道理……


    在她們為五塊錢起爭執的時候,高勁鬆拿過兩個塑料袋,把折疊整齊的兩件衣服都放進去擱在櫃台上。他不耐煩這種討價還價的事情,也沒有討價還價的本事,所以也沒跟著摻合。


    他忽然聽見有人驚異地小聲說話。


    “是你呀!”


    多半是誰又碰見自己的熟人了。他好奇地轉過臉,卻看見自己的熟人一一前年他在省城認識的小老鄉。他對這個快餐店小領班的記憶力有很深刻的印象。


    他立刻笑著朝小老鄉點點頭,並且問道:“你來洗衣服?”看小老鄉抿著嘴唇不說話卻把眼神朝旁邊的兩個女子瞄了瞄,他就明白,她這是陪別人來取衣服哩。他就把已經拿到手裏的筆和收據本子又放下,問,“你幾時迴來的?”


    “我休年假,迴來都五天了,明天就要迴省城。你呢?”小老鄉昂著臉問他。大概覺得自己話裏的含義不很清楚,她又補上一句,“你幾時迴來的?”


    這個問題不好迴答。高勁鬆局促地笑著,含混地說:“迴來一段時間了……不過,過幾天我也要去省城。”


    “哦。”


    話題進行到這裏就無法接續下去了,他和小老鄉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在就在他們說話的短暫工夫裏,高春和顧客已經達成一致意見:為了多招攬一個熟買主,高春舍棄了五塊錢的利潤;而客人和她的同伴都表示,她們以後要是有需要幹洗的衣服,都會送到高春的小店裏……


    臨走時小老鄉對高勁鬆說:“那麽,咱們迴頭在省城見。”


    高勁鬆笑著點頭答應,也說:“好,迴頭在省城見。”


    看著三個女子穿過街道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高春才問:“剛才那姑娘是誰呀?”不等弟弟說話,她的問題就象連珠炮一樣拋出來。“是你在省城認識的?剛才怎麽也不給姐介紹一下。看那閨女模樣,年齡比你小不多少;聽口音就是咱們上河人一一她家裏是做什麽的?模樣也不錯,挺受看咧……”


    高勁鬆急忙打斷他姐的話,說:“我就和她朝過兩迴麵,連個名字都不知道一一你都想到哪裏去了!”


    “連名字都不知道,你就和人家說,‘迴頭省城見’?”高春拔高了聲音學他說話,明顯是不相信他的解釋。


    高勁鬆苦笑起來。人家都說“迴頭省城見”,他還能怎麽說?


    兩天後一大早,他挎著鬆鬆癟癟的旅行包,手裏用塑料網兜拎著一個中不溜的醬壇子,在縣城的客運中心買了一張去地區首府霍川的車票。臨上車前,大姐高春死活把一個信封塞進他手裏;信封裏麵是硬嘎嘎新嶄嶄的二十張百元鈔票。


    他把信封揣在上衣內側的口袋裏,讓它緊貼著自己的胸口。


    他揣著親人的關懷和溫暖離開了上河。一個半小時後,這份暖融融的關心又陪伴著他離開霍川市,奔向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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