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十二)


    同主教練的談話的結果讓高勁鬆有些失望。他看得出來,從頭到尾程指導就沒把自己的意見和想法放在心上,隻是他也不好打擊自己的積極性,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自己。


    在失望過後他的心裏還充滿了後悔。他本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找程德興談話,更不該當著第三者的麵談論主教練的戰術。當程德興敷衍他的時候,他就該識趣地自己尋個托辭滾蛋了,可他還纏著主教練,喋喋不休地譬說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很顯然,程德興對他的不曉事理很不滿意,“佛朗哥既是前鋒也是前腰”,這話既是程德興在給新戰術下一個明確的定義,又是在變相地警告他……


    他突然明白過來。他今天晚上的做法太出格了!即便程德興對他高看一眼,但他這樣的做依然是一種越軌逾權的行為,他現在還沒權利對球隊的戰術和陣型指手畫腳……


    他的情緒突然就從一個頂點滑落下來。不過這也給他已經興奮了好幾天的頭腦敲響了一記警鍾。


    他對自己的魯莽表現頗為懊惱和悔恨。


    他這是怎麽了?腦子進水了,還是被這該死的高溫天氣給燒糊塗了,怎麽就傻楞楞地做出這種事情?


    你怎麽能這樣做?他氣憤地質問自己。你隻是個普通隊員,你隻是有了上場比賽機會的普通隊員,你就是再對球隊的戰術還有陣型有看法和想法,也不應該直接找上主教練呀。你應該先去找隊長,向他們說明你的困惑和不解,然後讓他們幫你向教練組反映情況,這才是正常的解決問題的途徑,不然球隊要隊長副隊長來作什麽用呢?而且你怎麽能保證自己的看法就一定是正確的?你也隻是憑著自己經驗一相情願地如此理解而已,這種新戰術和新陣容根本就沒經過比賽的考驗,誰都不能武斷地預測它的前途。況且,也許你的出發點本身就是錯的,這樣做隻是為了讓你自己在比賽裏能有更多的表現機會,或者,你這樣做的動機並不純粹……


    動機不純?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高勁鬆自己都嚇了一大跳,腳下也突然拐了個趔趄,幾乎沒有栽倒在小徑邊的草地裏。


    在這水泥砌成的路上他也能把自己摔個跟頭,這要是傳揚出去,隻怕會在很長時間都是人們取笑他的是。


    他就象做賊一樣前後左右看了看。還好,花園前麵的辦公大樓隻有寥寥三兩扇窗戶透著燈光,那些值班或者加班的工作人員不會有這份閑心來等著看他笑話,花園另一側的二號宿舍樓和辦公大樓幾乎形成一個直角,二隊的隊員還有梯隊的那些娃娃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他出醜。這些匆忙中的發現都讓他安心了不少。他不禁有些啞然,這花園他進進出出了不知道有多少迴,可平日裏他怎麽就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呢?


    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下來。道路邊的小樹,隔離道路與綠化帶的灌木叢,還有遠遠近近的幾棟樓房,都漸漸地失去了它們白天裏清晰的模樣,輪廓模糊起來。兩棟宿舍樓上,個個窗戶都亮起了燈光,隱約還能聽到節奏感很強的搖滾音樂。訓練場方向還有人吆喝喧嚷的聲音。梯隊那些精力彌漫的娃娃們總喜歡趁著傍晚涼爽的時節到訓練場上撒迴歡,還每每都要賭上東道,踢罷球時常連澡都顧不上洗,就跑去基地外找家酒館放肆一番,然後再翻牆爬窗戶地跑迴來。青年隊的隊員也經常這樣幹,不過他們每月的收入還不錯,用不著跑到球場上折騰出個勝負,但是喝完酒之後想迴到宿舍,就隻能和小隊員一樣做翻牆扒窗的勾當。其實成年隊裏這種現象更多也更加嚴重,幾乎沒有誰沒因為這事而被俱樂部處分過,象高勁鬆,他就為這事被俱樂部罰了好幾次款,有一迴他醉得實在太厲害,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楚,魏鴻林和周健隻好把他扔在宿舍的樓道口,結果第二天早上人們就看見他時,他居然還流著口涎鼾聲不斷……那一迴他被俱樂部罰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要不是尤慎開恩,他差點就被勒令停訓停賽。


    想起自己當時的醜態,高勁鬆到現在都還很有些臉紅。


    不過他馬上就為自己找到開脫的理由。那次是周健認識的一個女子過生日,周健請客,生拉死拽得非叫上他不可,飯桌上魏鴻林和周健倆人又狼狽為奸,變著法地灌他酒,不然他怎麽會醉到那種人事不醒的地步?


    他已經走到了宿舍的門口,但是他沒有進去,而是繼續順著路往訓練場那邊溜達。


    夜色已經有些深沉了。零散在基地各處的路燈早早就已經亮起來,現在它們都籠罩在一團蒼白昏黃的光暈中。操場上的嬉鬧聲已經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哪裏傳來的節奏感很強的搖滾樂,鏗鏘起伏的音調中,歌手嘶啞著嗓子吼叫,晦澀難辨的歌詞隨著習習涼風四處飄蕩。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被陽光炙烤之後的幹燥的塵土味。


    他順著水泥路一直走到了訓練場邊,然後他停了下來。道路在這裏分出了岔道,左邊是去基地大門,右邊是去器械保管室還有室內健身房,麵前的道路則是延伸下去,橫貫整個訓練場,在靠近基地圍牆的地方再一分為二,繞著訓練場分別通往基地大門和健身房。


    遠處的健身房還亮著燈光。


    他有些好奇。這樣晚了還有誰在鍛煉?但是這個念頭僅僅是在他腦海裏轉了轉,就馬上消失了。他現在不想和誰打照麵,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一走,想一想。


    或者並不是走一走想一想。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現在是害怕和別人照麵,甚至是害怕和別人打招唿。


    為什麽我會害怕呢?他問自己。


    他的思想拒絕迴答這個問題。他的思想,或者說就是他自己,畏懼這個問題,拒不承認這個問題。它甚至直接跳過問題而轉向其他事情——今天晚上市有線電視台要播放美國電影《雲中漫步》,他向往這部電影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但是他還是咬著牙把自己的思緒從電影上拉迴來——為什麽我會害怕?


    他的思想依舊在迴避問題。


    其實他心裏非常明白,這個問題不難迴答。但是他的思想根本就不允許答案清晰地浮現出來,即便他已經觸摸到答案的邊緣,思想也會無情地把它掩蓋下去——那答案已經不是在審視自己,而是審判自己……


    他抄著兩隻手,順著把四塊訓練場地分隔成兩大塊的道路慢慢地走。他沒走堅硬的水泥路麵上,而是走在草地的邊緣。涼皮鞋踩在柔軟的草葉上,就象踩在鬆軟的沙灘一樣,幾乎還沒有一絲聲響。遠遠近近的夏蟲們仿佛賽歌一般熱鬧,鳴唱聲此起彼伏,常常是這邊剛剛有些安靜,那邊就應聲而起。偶爾還能聽到健身房那邊傳來幾聲杠鈴落地時的沉悶撞擊聲。


    他走到了基地的圍牆邊,現在他需要認真地思考一下他到底應該向哪個方向走了。


    他停下來,在路邊的水泥墩子上坐下來,隨手扯了一把草,無意識地抓在手裏揉搓把玩著。


    他終於戰勝了自己的思想,逼著它迴答自己的問題。


    為什麽我現在會怕被別人看見?


    ——因為你心裏有鬼,因為你做了錯事,因為你問心有愧;


    ……我什麽地方做錯了?


    ——你找程指導談話,難道就真是全心全意為了球隊嗎?當今天下午魏鴻林不想就這個問題和你深入交談時,你是不是還在暗中歡喜?你歡喜什麽,你又為什麽高興?你和程指導談的事情,有許多連你自己都未必知曉得清楚,你連遲鬱文都沒辦法徹底地說服,可你還是草率地把自己的觀點都拋出來,你這樣做,到底是真正地為球隊的利益考慮,還是僅僅是為了贏得主教練更多的好感?……


    高勁鬆突然變得驚慌失措起來。他沒有想到,他對自己剛才不恰當言行的自我檢討,竟然會引發出這麽多尖銳的問題。他立刻惶急地在心裏為自己進行辯護。


    他找程指導談戰術問題,當然是為了球隊的利益;是的,他的想法並不成熟,這一點毋庸置疑,有許多東西他自己也是半知半解,但是程指導多年來一直從事與足球相關的工作,在自己看來複雜難懂的東西,也許在程指導那裏就能迎刃而解;至於說到他希望憑借此事博取程指導更多的好感,這難道也有錯嗎?誰不希望得到重視和賞識呢?要說他的錯誤,他隻是沒有把握住談話的時機而已,但是和大連東威的比賽在即,他作為主力隊員,作為鋒線上的尖刀,他有責任也有義務提醒主教練,盡量讓新陣型和新戰術變得更加明確清晰……


    他刻意避開了與魏鴻林有關的問題。他不願意也不敢去麵對它。


    可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魏鴻林是沒辦法繞開的,在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之前,他為自己作的一切辯解既蒼白又缺乏說服力,他甚至都不能用這些借口來說服他自己。


    但是要正視這個問題,他又實在是缺乏足夠的勇氣。


    他艱難地咽著唾沫,手心裏已經因為過分用力而攥出了汗水,滿把的草葉也全被他捏成了碎草末。


    他痛苦地埋下了頭。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在水泥墩上坐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微微抬起了頭。他的眼眉還是低垂著,眼神有些冷冽,嘴唇抿得緊緊地,因為下巴過分用力,臉頰下頸項兩邊的肌肉筋踺都有些繃起。他的神情很嚴肅,也很嚴厲,就象一個正在審視著獵物的獵手——很顯然,他正在審視自己,他正在審視自己內心最深處的一些不願意讓別人知曉更不能與別人分享的東西……


    我們無從知道他是怎麽樣來審視自己的,也很難馬上就下結論,這個艱難的時刻會對他今後的道路產生什麽樣的影響,我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在這個晚上發生的一些事,對於年輕的高勁鬆來說,一定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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