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五)


    在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上,滿臉懊喪的廣州五華的主教練把比賽失利的原由全部歸結到他們糟糕的運氣上,在下半時前三十分鍾裏他們就獲得了至少四次必進的機會,隻要他的隊員能把握住其中的一次,比賽也不可能以這副模樣結束,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隻能言不由衷地祝賀他的對手,祝賀武漢雅楓晉級杯賽的下一輪,祝賀雅楓的代理主教練言良成取得了自己教練生涯的第一場勝利,同時他也話裏有話地說,“言指導的球隊裏擁有那麽優秀的隊員,取得這樣的勝利是應該的”……


    言良成沒理會五華主教練的酸話,也沒接他的話茬,他先說了兩句客氣話,並且把對手恭維了一番,然後才把話題轉入了比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沒有忌諱雅楓隊員的糟糕表現,也沒有用這樣或者那樣的客觀理由來辯解搪塞,而是直承這種集體“低迷”是他這個主教練的責任;他甚至反複向記者們強調,大部分隊員的“狀態低迷”是因為這些天裏大家一直惦記著雅楓前主教練尤慎,對發生在尤慎身上的悲慘禍事充滿了擔心和憂慮,它不僅影響隊員們的心情,也影響了他們的競技狀態,而他這位代理主教練沒能及時地了解這些情況並且拿出相應的有效解決辦法,不得不說是他工作中的失誤。好在他的失誤並沒有影響到球隊在足協杯上的腳步,好在武漢雅楓還有李曉林和佛朗哥這樣的優秀隊員,因此上即便他的球隊在絕大多數時間都都渾渾噩噩恍若夢遊,可他們還是能笑到最後。


    “李曉林在這場比賽裏的表現有目共睹,球隊幾乎是靠他一個人在進攻,而且他的進球是這場比賽的轉折點,正是有了這粒進球,我們才有了和廣州五華重新角力的機會。還有佛朗哥,李曉林的進球就來自他的助攻,而他為球隊踢進的第三粒進球更是讓我們真正地把握住了比賽的節奏。還有守門員,要不是他,這場比賽興許在上半場就已經結束了……”言良成毫不吝嗇地誇獎著這幾名聯手主宰了這場比賽的隊員。“還有高勁鬆,他的第一粒進球就改寫了杯賽的最快進球記錄,而第二粒進球為球隊牢牢地鎖定了勝利,佛朗哥的進球也來自他的助攻,對於這樣的一位球員,對於他今天比賽的裏表現,我想任何語言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出他對球隊的作用……”他因為激動而說不下去了。他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微微埋下了頭,不想讓眼尖的媒體記者看見他眼圈裏泛起的淚花。他很感激這些兢兢業業的隊員。不是因為他們為他執教的第一場正式比賽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而是因為他們對比賽的尊重,他們用自己的行動捍衛了他們作為球員的尊嚴,也捍衛了武漢雅楓的尊嚴,最重要的是,他們捍衛了他這個代理主教練的尊嚴——要是比賽失利了,他不可能象如今這樣坐在這裏對著一眾媒體侃侃而談,他多半會怒不可遏地在記者麵前揭露那些混蛋的醜惡行徑,會讓那些家夥再也無法昂起頭來走進體育場,無論走到什麽地方,他們都會被無數人戳著脊梁骨譏笑,當然這樣做他自己也不會落下什麽好結果,撕破臉皮之後,他也不可能再踏進足球這個圈子一步……這場勝利實際上也挽救他的足球生涯,雖然眼下看起來他的第二次足球生涯已經走到了盡頭,至少是即將走到盡頭。


    但是他馬上就意識到現在不是感慨和唏噓的時候。他這是在參加賽後新聞發布,他麵前是幾十號媒體記者,還有省上市裏好幾家電視台的攝象機,連中央電視台的足球欄目也有一個攝製組在現場,要是被這些家夥嗅出什麽味道再胡亂發揮一番,指不定就會鬧出多大的動靜,而且隊員們還在更衣室裏等著他,明天是如常訓練還是放假也要他過去和助手還有俱樂部溝通之後再決定,於是他趕緊抬起頭說道:“當然我們更要感謝球迷的支持,由始至終他們都堅定為我們的隊員呐喊助威……”


    這顯然是瞎話。很多人都記得中場休息時那個從看台上扔向言良成的礦泉水塑料瓶。即使這可以理解為失手掉落,那麽,那個小球迷嚷嚷的“湖南佬滾迴去”又該怎樣解釋?


    心思敏捷的主持人不失時機地接過了話縫,宣布新聞發布會進入自由提問時間。


    記者們想要問的問題太多了。


    武漢雅楓的隊員真的是因為尤慎而“集體狀態低迷”?言良成為什麽接連換下三名主力隊員?而且一前一後兩名隊員都戴著隊長的袖標,這是不是意味著言良成已經失去了對球隊的控製?高勁鬆的表現確實突出,但是整場比賽裏雅楓的前鋒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支持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關於這一點言良成有什麽解釋?還有,傳說中的“雅楓俱樂部隊員與代理主教練發生激烈衝突”,到底是怎麽樣一個情形?……


    可記者們也知道這些問題都不可能得到他們希望得到的答案,無奈之下他們隻好放棄這些香餑餑,而把問題轉到別的方麵,更確切地說,他們把矛頭指向了痛失足協杯衛冕機會的廣州五華。


    廣州五華的主教練是對付這種場麵的老手,他從比賽前的準備工作談起,然後說到對隊員狀態的調整,對傷病情況的擔憂,還有比賽場地的種種不足,以及今天的天氣對隊員水平發揮的影響,最後他很慨然地再次重申,運氣——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又的的確確的東西——今天沒在廣州五華這邊。“要是打在橫梁上的那次射門我的隊員能壓住腳,要是雅楓的守門員沒在球門線上把皮球按住,要是……”要是他的球隊,那該有多好。


    主持人看記者們已經再也提不出什麽新鮮的問題,就打算宣布新聞發布會到此為止,可他在椅子裏欠欠身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有個記者站起來問道:“言指導,聽說高勁鬆很快就要以交換的方式轉會去省城明遠,我想問問,——雅楓俱樂部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要放棄這個能打場上多個位置的中鋒?”


    原本滿臉索然的記者們立刻來了精神,剛剛合上的筆記本再一次打開了,已經關掉的攝象機也再一次打開了鏡頭前的蓋子,照相機的閃光燈接連閃爍了好幾下,連低了頭喝水的廣州五華主教練也驚訝地扭臉看著言良成——難道說武漢雅楓失心瘋了,竟然舍得把這麽好個年輕中鋒用去作交換?不過他立刻琢磨出滋味,這“交換”一說不定是從什麽地方混傳出來的小道消息,不能當真,更可能的情況是省城明遠出了個武漢雅楓沒辦法拒絕的大價錢。


    言良成也驚訝地望著那個記者。高勁鬆夏天裏轉會明遠的事情一直被俱樂部捂著,除過高勁鬆這個當事人還有幾個教練和俱樂部頭頭,連雅楓內部也沒幾個人知曉,這記者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他腦袋裏挨個審視著泄密的可能人選,嘴裏卻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得到的這個消息,說實話,這事我也是頭一迴聽說。”他打著哈哈反問了那記者一句,“你覺得我們有可能把高勁鬆拿去做交換麽?再說了,我們用高勁鬆去交換明遠的哪個球員?明遠不會放他們的主力,我們當然也不會放我們的主力。”他毫不猶豫地把高勁鬆劃進了雅楓的主力名單裏,“何況這樣的中鋒也不可能做交換!”


    言良成的最後一句話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可聽眾們卻立刻把這話在心裏咀嚼了好幾遍:不可能做交換,那麽說花錢就可以買走?


    “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到此結束。”主持人麵無表情地宣布。


    幾個頭腦靈活反應快的記者正眼巴巴地盼著主持人的這一句哩。主持人話音還沒落下,他們就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也顧不得和同行們寒暄告別便急急忙忙地朝房間外麵走,有個性急的家夥甚至邊走邊掏出了電話,看模樣他是迫不及待地要編輯為他的獨家報道留版麵了。可事實卻遠不是大家所猜想的那樣——要是我們一路跟蹤這個家夥到衛生間,就能聽到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對話:“……孫總,我剛才在武漢這邊的新聞發布會上聽到一個消息,雅楓準備賣掉他們的主力中鋒。……對,就是武漢雅楓。……消息可靠,他們的代理主教練已經承認了這消息,但是他們不願意作交換,隻想要現金……嗯,是的,就是這樣,是個年輕隊員……”


    我們不能不佩服這些這些長期混跡在甲級聯賽裏的記者,雖然他們筆下的各種報道未必能反應出事實的全部真相,他們的文章也未必能對所有人的胃口,但是他們對各家俱樂部的酸甜苦辣卻是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因為他們特殊的身份和所處的地位,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比俱樂部和教練員們更了解球隊,也更了解球員;他們已經不僅僅是媒體記者,有時候他們還擔負著俱樂部和球員之間進行溝通的責任,甚至還能為俱樂部做些讓俱樂部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象我們剛剛所看見的那樣,那個躲進衛生間裏偷偷摸摸打電話的記者如今正兼職某家俱樂部的球探,並且很賣力地把高勁鬆推薦給一家恰恰需要好前鋒的球隊。很難想象這位記者不會從這樁可能發生的交易中為他自己撈取什麽好處,可我們更難想象一位新聞記者竟然會從這種事情裏為自己撈取什麽好處:假如他真從電話那頭的“孫總”那裏得到了什麽物質上的獎勵,我們就不能不懷疑他作為新聞工作者的職業操守——誰敢保證他不會在物質的刺激下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呢?更可怕的是,誰又能保證罔顧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的人隻有他一個呢?


    言良成倒不知道自己隨口的一句話竟然會引發出這麽一長串的事情。結束了新聞發布會,他和主持人還有五華的主教練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客套話,就迴了更衣室。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得給隊員們作一個簡短的比賽總結,要和助手們商量球隊明天的日程安排,還要和俱樂部商討主教練工作的移交事宜,最重要的是,他要向俱樂部提出辭呈——他已經拿定主意,準備辭掉自己在雅楓俱樂部的一切職務,包括他的二三線隊總教練職務,然後收拾起行裝迴湘潭。


    言良成踏進更衣室的時候就已經覺察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是一時間他還無法仔細地梳理清楚到底是哪個地方不對勁。幾乎全是陳詞濫調的簡短總結之後,他和助理教練低聲地商量了兩句,又征詢了總經理吳興光的意見,然後宣布球隊就地解散,但是明天下午五點半之前,所有隊員都必須迴到基地報到,因為明天晚上俱樂部將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沒說俱樂部要宣布的到底是什麽事,但是誰都知道那是什麽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武漢雅楓選帥風波將在那個時候水落石出,“鐵帥”程德興會成為這家中南地區甲a俱樂部的新任主教練。


    憑心而輪,言良成並不認為放假一天是個好主意,讓隊員們胡天胡地地去窮折騰將會給三天後的聯賽帶來很糟糕的影響,但是他如今的處境使得他不能不同意助理教練的看法,在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之後,在這個敏感的時節,他和不安分的隊員們最好不要有太多的接觸。而且他很快就不再是武漢雅楓的人了,這個時候他也犯不著再去操心那些混蛋的那些破事——管它哩,由著他們去鬧騰吧……


    隊員們默不作聲地接受了放假一天的獎勵。


    吳興光滿麵紅光躊躇了半天,說道:“俱樂部在賓館為大家準備了豐盛的晚飯,而且這場比賽咱們……”這場比賽勝得是如此的艱難又是如此的漂亮,他禁不住想把大夥兒邀約到一起來為這場勝利舉杯歡唿了。


    隊員們對總經理這不合時宜的提議置若罔聞,都在收拾著自己的隨身物件,有人在小聲地嘀咕著這個晚上該到什麽地方去瀟灑,而幾個比賽裏表現有失水準的主力則大聲地商量著去什麽地方喝一杯,而且他們還說,要不要把兩個隊長都喊迴來。


    這幾個家夥明目張膽的挑釁話提醒了言良成,他終於想起來什麽地方不對勁了。


    ——那三個在比賽裏被他替換下場的隊員一個都沒在更衣室裏!


    言良成的臉色立刻殷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嘴唇卻失去了血色變得異常地蒼白,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想順手抄起手邊的任何物事砸向那幾個肆無忌憚大聲說笑的球員,可他的手腳就象被鐵水澆鑄的一般無法動彈,手臂也哆嗦得失去了控製。


    挑釁!這是**裸的挑釁!這是對他主教練的身份和權威的挑釁!他們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教他在雅楓俱樂部裏威風掃地,逼他從武漢滾蛋!


    是的,他要走,他肯定會離開雅楓,肯定會離開武漢,但是,他絕對不會以這種方式離開,永遠都不可能!


    他憤怒地把目光轉向了吳興光。這個時候他需要吳興光的表態,他需要俱樂部的支持!


    吳興光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囁嚅著說道:“他們走,沒,沒經過……沒經過我同意……”但是他立刻察覺到這樣的說法隻會火上澆油,急忙改口。“魏,魏鴻林老婆來電話,說,說他家娃娃病了……”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實在太離譜了。魏鴻林年前才結婚,這個時候怎麽可能有娃娃?再說生娃娃那麽大的事情全俱樂部上下竟然沒個人知曉,這也實在說不通。好歹吳總經理急中生智,“是,是他哥的娃娃病了……”至於在家裏排行老大的魏鴻林到底有沒有個莫須有的哥哥,他現在已經顧不上了。“那兩個隊員,一個背上痛得厲害,一個拉肚子,剛才和我請過假……”


    在隊員心目中頗有些威望和人緣的領隊立刻連使眼色帶比手勢地讓磨蹭著準備看戲的隊員趕緊收拾好東西走。


    當最後一個隊員走出更衣室,守門員教練立刻用他多年把守球門訓練出來的手段搶過來一把掩上了門,可即便是隔著厚厚的隔音效果良好的木質門,還是有人聽到言良成的咆哮:“我現在就辭職!”然後就是吭吭哐哐好幾下沉悶的重物落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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