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九)


    武漢雅楓俱樂部主教練職務更迭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見諸報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球迷報》實在還為這條消息起了個駭人聽聞的題目——《第二個是誰?》。好在這份報紙還有新聞工作者的良知,沒有去歪曲捏造事實,而是如實報道發生在尤慎家人身上的慘事。但是他們也沒有錯過事件給他們提供的機會,記者在新聞中羅列了甲a甲b兩級聯賽裏一長串的主教練名單,挨著個用事實和數據來深入剖析他們如今的處境,仔細分析著他們中的哪一個會成為第二個中途離開的人。報紙甚至為他們製訂了一張“下課時間表”。站在懸崖邊的第一個人是甲a聯賽四川宏盛的荷蘭主教練,六輪聯賽僅積四分,這個有著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的家夥馬上就有機會迴到馬斯垂克去照顧他的鬱金香了;排在他後麵的是河南亞星的主教練,賽季初口口聲聲喊著“衝a”的河南亞星,如今排名甲b倒數第一。


    其他兩家報紙倒沒對尤慎辭職的事做什麽渲染,隻是在點評武漢雅楓和深圳藍天的比賽時,用寥寥幾句話報道了這條消息。在對尤慎家人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的同時,他們也表達了對雅楓球隊未來發展的關心——誰會成為雅楓的下一任主教練?雅楓會聘請一位國內教頭哩,還是緊跟潮流去延請一位外籍主帥?


    在猜測誰會成為雅楓新任主教練這方麵,武漢的媒體要比他們的國內同行思路更清晰,行動更敏捷。星期一上午出版發行的《武漢晚報》上,就已經詳細登載了他們的記者和幾位賦閑在家的著名教練的電話內容,這些人都說“雅楓還沒有和我聯係”,也都認為“武漢雅楓是家很有實力的俱樂部”,並且都覺得“雅楓還有可挖掘的潛力”,“能夠在聯賽裏走得更遠”……


    《武漢晚報》還介紹了雅楓主教練言良成的一些情況。


    球員時代司職中場的言良成先後四次入選國家隊,但是代表國家隊參加的比賽僅有一場友誼賽;退役後在湘潭市體委工作,不久辦理停薪留職手續,開始下海經商;九四年進入湖南正湘足球俱樂部;九五年四月擔任長沙沁園乙級足球俱樂部助理教練;同年五月領到高級教練員證書;九五年年底,加盟武漢雅楓足球俱樂部;……


    乍一看,這隻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簡曆,可仔細一琢磨,又讓人覺得有些意外,《武漢晚報》的記者竟然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尋找到這樣的東西,這份能耐不得不讓人敬佩他的職業素養。


    高勁鬆麵前就攤著一份《武漢晚報》,他正認認真真地逐字逐句地閱讀著姚遠特意指給他的這份簡曆。


    他把這篇報道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麽值得關注的地方。可姚遠不會閑著沒事幹專程給他送份報紙吧?他又把文章從頭到尾再看一遍。確實是沒什麽問題,遣詞用字都很正確,標點符號也沒用錯,唯一的遺憾是隨文配發的圖片不是標準的一寸免冠照,這個缺陷破壞整份簡曆的嚴肅性和科學性。


    “你就看出了這個?”姚遠仰靠在沙發裏,手裏捏著一罐從高勁鬆的冰箱裏找出來的青島啤酒,乜了高勁鬆一眼。


    高勁鬆點點頭。


    照片是從正麵抓拍的鏡頭,言良成的麵孔已經變得有些走形,要不是擋在他身前的尤慎用身體扛住他,看他的猙獰模樣,人們就能猜想到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畫麵的近景人物已經因為失去焦距而變得模糊不清,但是那一蓬黑色還是清晰地表明這個家夥的身份。


    高勁鬆知道這照片拍攝的時間,也清楚這照片裏反映的故事。聯賽第三輪,他們在南京踢客場,主裁判吹偏哨,那判罰偏心得連主場的觀眾都不好意思對客隊發出噓聲。黑心的主裁判不單“黑”掉他們一個點球,還黑白顛倒地罰下一名雅楓隊員。這照片裏的事就是主裁判掏紅牌時發生的,要不是尤指導攔得快,要不是那裁判有警察護著……


    高勁鬆攥緊了拳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要是那粒點球沒被黑掉就好了——那個對手不單是從他背後鏟球,而且還先鏟倒了他,這種危險動作即便是給張紅牌也沒人敢跳出來喊冤枉,可咫尺距離的主裁判就是裝作沒看見,他還能有什麽辦法?哎——那場比賽對他很關鍵,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教練組和俱樂部對他失去了耐心,即便他在最近的比賽裏接連有上佳表現,可俱樂部還是下決心要把他攆出去。


    “你就沒看出點別的?”姚遠不死心地追問。


    “沒看出別的。”高勁鬆一口咬定。他還反問姚遠了一句,“就這巴掌大的文章,還能看出什麽?言指導以前是國腳的事我去年就知道了,他和尤指導在球員時期就認識!”


    姚遠瞪著高勁鬆上看下瞧,半晌才說道:“你就沒琢磨這琢磨其中的滋味?”


    高勁鬆沒吱聲。他當然看出來了,這篇文章的背後還有一篇更大的文章。要是俱樂部裏沒人提供條件,那記者神通再廣大,也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找到言良成的人事檔案。可俱樂部憑什麽給記者提供這樣的材料呢?他們這樣做,又有什麽目的呢?再有,這個提供便利的人又是個什麽來頭?他是出於私心,還是有俱樂部的授意?可這些念頭他都隻能埋在心裏,不敢和人說。哪怕被禁賽一年的姚遠眼看著明年不可能再在武漢呆下去,可他還是不敢和他推心置腹地譬說這事。


    他不敢說,姚遠就敢說:“有人在背後做小動作,想把言良成攆走!”


    高勁鬆沉默地看著姚遠,良久才半是自言自語半是搭腔地說道:“言指導是個好人。”他頓了頓了,又糾正了自己的話。“他是個好教練。”


    “在你眼裏,他當然是個好教練。”姚遠撇著嘴說道,“你既不喝酒打牌,又不跑出去唱歌睡小姐,訓練準時,態度認真,比賽裏時不時還能給人帶來點驚喜,關鍵是你還聽話,讓你坐板凳也好,上看台當觀眾也好,你都不在背地裏說難聽話,這種球員哪個教練不喜歡?哪個教練肯不對你好?除非他不想吃這碗飯了。”他把空啤酒罐捏巴成一團,扔進牆角的垃圾筐裏,順手就點上香煙,噴著煙氣又說下去,“他對你和顏悅色,你自然就覺得他是個好人,是個好教練,要是他再多給你幾次上場的機會,你會不會……”他突然煞住了口。再說下去就不好了。


    高勁鬆倒沒在意姚遠說這席話時的腔調。他知道姚遠心裏苦悶,一年踢不上比賽不說,如今還隻能跟著青年隊訓練,那些不曉事理的小年輕們都明白,他在武漢雅楓呆不長久,所以平日裏根本就沒把他當迴事,說話做事都沒個忌諱,經常讓他下不來台。這才幾個月的工夫,高勁鬆已經幫他教訓了那群渾小子兩三次。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言指導的為人。”高勁鬆說道。言指導不僅是尤慎的助理,也是雅楓二三線球隊的總教練,他是全俱樂部裏最忙碌的人,幾乎天天都得從早忙到晚。他不單要操心一線隊的訓練和比賽,還得督促檢查俱樂部的賽前準備,少年隊那一大幫子十一二歲的娃娃更是讓他有操不完的心,不說別的,僅僅是為了能讓那些娃娃們一邊訓練一邊讀書這一件事,就讓他把腿都跑細了一圈。


    姚遠仰著臉說道:“我不覺得他為人有什麽好。”


    高勁鬆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姚遠這話裏還有話。


    “他性格太直,得罪人太多。其實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可他偏偏就揪著不放。有人已經放出了話,他的主教練位置要是扶正,雅楓俱樂部就等著降級吧。”


    高勁鬆驚愕地望著姚遠。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什麽人這樣大膽,這種話也敢說出來?但是他馬上就明白過來。能說這種話的人還能有誰呢?除了幾個隊長級的球員,誰還敢這樣粗聲大氣地和俱樂部談條件?


    默然半晌,高勁鬆問道:“他們認可誰來做主教練?”


    “嚴廣順,或者是程德興。”姚遠望著高勁鬆,又補了一句,“俱樂部的意思是程德興,一來程指導帶過隊上好幾個隊員,二來他的帶隊風格和球隊很相近。”


    高勁鬆的臉色黯淡下來。他知道這個以“快速靈活多變”著稱的教練。他同時也明白,自己在武漢的日子即將走到盡頭——在新的球隊裏,不可能有他的位置,即便他不再奢望成為主力隊員,程德興也不會給他一個板凳。看起來迴省城的事是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慶幸——至少他不需要去為下半年的出路擔心。


    姚遠突然問道:“聽說你夏天裏要轉會去省城明遠?”


    “是。”高勁鬆有些奇怪地看了姚遠一眼。他可能轉會明遠的事情至今還被兩家俱樂部死死地捂著,連那些嗅覺靈敏的記者都沒嗅出一星半點的蛛絲馬跡,姚遠怎麽可能知道這個消息?


    “怎麽傳出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個中間傳話的人。”姚遠倒沒隱瞞什麽,和高勁鬆實話實說地解釋道:“以前把我帶到武漢的那個師兄,退役之後在深圳藍天謀了一份差事,當梯隊教練。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說是雅楓準備把你和省城明遠的一個隊員做交換。他們俱樂部想通過我側麵向你了解一下,你自己對夏天裏轉會是個什麽想法,是不是非得去省城明遠。”說著他就笑起來。“你看,咱們倆熟得都快穿一條褲子了,所以我也不想搞什麽正麵了解側麵打聽,就想聽你個實在話,我也好去和我師兄迴話。”


    高勁鬆也被他的話逗笑了,笑完問道:“什麽實在話?你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他已經猜出來姚遠的意思,但是這樣大的事情,無論如何他也需要求證一下。


    “他們想在夏天裏把你買過去。”


    即使是已經猜到了深圳藍天托人遞話的意圖,但是乍然聽見姚遠這樣說,高勁鬆還是有些吃驚。呀!他高勁鬆幾時就變成一塊香餑餑了,忽巴啦地就有兩個俱樂部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朝他伸出了橄欖枝?


    既然姚遠已經把話挑明,高勁鬆就直截了當地問他:“你覺得明遠好,還是深圳藍天好?”他在俱樂部裏能說上幾句心裏話的朋友就隻有姚遠和魏鴻林,這種時候他自然希望能從朋友那裏得到真誠的幫助。


    “深圳藍天。”姚遠不假思索地說道。


    “為什麽?”


    “省城明遠如今不缺人手,他們買你過去隻是為了加強板凳的厚度,何況他們這樣目光遠大的球隊在任何一個位置上都有兩三個實力隊員在競爭,你過去了一時半會也不一定就能踢上比賽。可深圳藍天不一樣,他們缺人,很多位置就隻有一個隊員,稍有點傷病減員,聯賽排名立刻就下滑老大一截。”說到這裏他忽然笑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可笑的事情。“知道深圳藍天看上你哪一點了麽?”


    高勁鬆笑著點點頭。既然深圳藍天缺人,那麽看上他的理由一準就是他能好幾個位置。


    姚遠愈加笑得厲害,直到笑得有些岔了氣,這才邊咳邊喘氣,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們如今最缺的就是一個好中鋒……”


    好中鋒?


    高勁鬆也不禁一個莞爾。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別人如此評價他哩。


    那麽就去深圳藍天!


    實際上,當姚遠把深圳藍天的邀請明白地告訴他時,他心裏就已經拿定了主意。他寧可去一家中下遊球隊當主力上場打比賽,也不想去那些強隊當替補坐在板凳上看別人比賽。


    姚遠收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道:“我也不瞞你,要是你去深圳藍天,我也有好處——事情辦成了,明年他們會給我一份合同。不過去還是不去,這得你自己拿主意。”


    高勁鬆理解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同時也為自己能給姚遠幫上忙而感到由衷的高興。而且他從來都不認為姚遠的本事真有那麽不濟,他隻是長期缺乏比賽的磨練而已,隻要有機會上場,隻要能取得幾粒進球,那麽他就未必不是一個好前鋒,別忘了,他在去年的室內足球聯賽上還差點拿到了金球獎。


    既然高勁鬆決定去深圳藍天,那麽有些事情還需要提前做準備。轉會經驗豐富的姚遠——其實他這輩子也隻有一次轉會的經曆,但是高勁鬆連一次也沒有——立刻把茶幾上的各種家夥事通通挪開,騰出好大一塊地方,再擺下好大一個筆記本,開始在上麵記錄下各種需要注意的事項。


    第一樁事情就是高勁鬆應該和深圳藍天提什麽樣的條件。藍天俱樂部是以中鋒的名義來招攬高勁鬆,那麽高勁鬆就應該以中鋒的名義來提條件,至於中鋒該有什麽樣的待遇,姚遠立刻就用電話從別家俱樂部裏打聽到最新的行情。他把這些情況都一條一條地詳細記錄在本子上,再比對著高勁鬆的情況,兩人商量著添添加加。可擬完稿之後迴頭一看,兩人又都覺得這樣獅子大張嘴隻能是一頭撞到南牆上,隻好再一條條地刪刪減減。直到兩人都對這條件滿意並且覺得藍天不可能拒絕時,才總算把這事定下來。


    第二件事是要和深圳藍天保持密切的聯係。這事高勁鬆不好出麵,但是姚遠卻可以借著師兄弟的理由正大光明的來往,況且他明年鐵定要尋找新東家,現在就開始培養感情雖然早了點,可也說得過去,誰也不會把這事和高勁鬆牽扯到一塊兒。姚遠還向高勁鬆保證,他不會和深圳藍天走得太近乎,保持點距離更有利於談判。


    第三件事是要讓深圳藍天抓緊時間做好外圍工作,比如打點雅楓俱樂部裏的關鍵人物,疏通各種關節,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給雅楓俱樂部一個合理的報價。至於是交換隊員還是現金購買,這得等事情進一步明朗化時才能確定。


    “什麽事情還不明朗?”高勁鬆疑惑地問道。


    “哪個主教練上任不先給自己找幾個貼己隊員?程德興來武漢,還能不找幾個和他貼心的隊員?”姚遠笑著說,“你當眼下球隊裏就隻有你想著換個地方?你看著吧,他一來,夏天裏就得走好幾個,他也肯定要再招進幾個……”


    “這和事情明朗不明朗能扯上聯係?”


    “那個明遠隊員是尤慎想要的人,不是程德興想要的人,所以明遠想用他來和雅楓交換,這事十有**成不了。深圳藍天和省城明遠想要你,隻能用現金——雅楓也等著用賣你的錢給程德興去買人哩。”


    兩人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商量出了個大致的眉目,姚遠就準備帶著那寫得滿滿的兩頁紙迴自己房間去用手機打電話。這種事情不敢使用房間裏的固定電話。這些電話全是分機,無論是打進來還是打出去,都要經過基地的總機,值班的話務員隻要搭根線,就能把兩邊的話聽個一清二楚。


    走到門口,姚遠又迴頭叮囑了一句:“這事誰都不能告訴,在魏鴻林麵前也不能說,要是他問起,你就說準備迴省城。”


    高勁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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