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第二天上午何英還要趕去明遠俱樂部簽合同,所以他們倆都沒敢喝太多的酒,快到十二點的時候高勁鬆去把帳結了,何英也沒阻攔他。他們倆的友誼早已經超越了那種需要靠爭著付帳來體現的時候,而且在之前的談話裏,高勁鬆已經把簽字費的事情作為一樁逸聞告訴了他,他知道高勁鬆現在有錢。


    兩個人和段連銳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燒烤攤。


    “走吧,我陪你走一段,反正這裏也不大好找出租車,幹脆到大街上再叫一輛。”何英幫高勁鬆推上了自行車。


    高勁鬆笑了,卻沒說話。他也正想同何英一塊兒走走,事實上,即便今天何英不找他,他也會找到何英,因為他的生活在這個白天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那原本黯淡無光的未來,豁然間就充滿了光明,雖然還有很多東西現在沒法預測,但是他知道,這個變化對他的影響將會非常巨大,巨大到他現在都還不敢去想象。他現在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但是未來就象被一層厚厚的紗幔圍繞起來的雕像一樣讓人無從琢磨,又象夏天裏的天氣一樣變幻莫測,這不可預知的前途讓他感到不安和忐忑,同時也讓他對自己的將來產生了某種程度上的畏懼。


    他有許多話想對朋友傾訴,但是卻又找不出說話的由頭。他猜想何英也想對自己說些什麽。就象自己一樣,何英同樣也遭遇到和自己幾乎相同的事——假如踢球不是他們的工作而是他們的事業的話,那麽就在今天,他們都尋找迴了自己的事業,讓自己的人生重新迴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你說,我明天和明遠簽合同,他們會不會也要給我簽字費?”沉默了老半天的何英突然問起這件事。


    高勁鬆楞了一下才說道:“應該會吧。”他也不敢肯定,畢竟在他們離開足球的這一年半時間裏,很多東西都發生了變化,比如說這莫名其妙的簽字費,比如說“比賽補助”改作“出場費”,比如說球員的轉會和租借……這些名詞是如此熟悉而這些事情又是如此陌生,他們都得去重新適應。


    兩人來到大街上,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從對麵駛過,何英下意識地招了招手,那車立刻就在這不允許掉頭的馬路上麻利地轉過來,停在他們麵前。


    高勁鬆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迴事,他竟然神使鬼差地朝何英伸出了手,而何英居然也伸出手來和他緊緊地握了握手。


    握手的時候他們都突然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但是同時他們也都明白過來另外一樁事:他們倆終於要分開了,雖然他們的友誼依然會牢固可靠,但是在球場他們會成為對手,也許這還不僅僅是一時半會的對手……


    ********


    “去明遠試訓的事,你再考慮考慮,這畢竟也是一個機會。”臨走的時候何英這樣叮囑他。他有些感激,同時又有些好笑,難道說僅僅是握握手,何英就連性格也變了?以前他肯定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即便說,也絕對不會說得如此鄭重其事,更不會用上“考慮”這種對來他說很生僻的字眼。“這畢竟是一個機會。”高勁鬆盯著遠去的出租車笑了,說這話時何英臉上的神情可是少有的嚴肅。


    到底去不去明遠試訓呢?


    迴家的路上高勁鬆一直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最終他也沒想出個好結果。非但沒有想清楚這個事,而且還覺得自己的腦袋昏沉沉的——他剛才啤酒喝得太多了,讓夜晚的涼風一吹,這個時候酒勁已經湧上了頭。他索性停下自行車,把t恤衫脫了掛在車把上,就晾著膀子一路蹬了迴去。


    **********


    他迴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一點了。


    這個時候小區裏的自行車寄停處早就關門了,他隻好把車扛上自己暫住的房間。雖然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都未必再有把它派上用場的機會了,但是這車好歹也能賣個幾十塊錢,他還不願意把它隨意地丟在樓下不理不問。即便是賣不掉,把它送給什麽人也好啊,多少也是個人情。總不至於送也送不掉吧?


    他打開門,摸索著按鈕開了客廳裏的燈,把自行車推進去,靠著牆角擺放好,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屋子裏似乎有人在說話,可聲音馬上就消失了。


    看來自己今天晚上喝得是有點多。高勁鬆在心裏嘲笑著自己,這都已經出現幻覺了。同時他也暗暗地警告自己,這種放縱自己的事情今後要少做,任何含酒精的飲料和煙都是運動員的大忌。


    他迴了自己的房間,把挎包放到一個穩妥的地方,然後找出兩件幹淨的換洗衣服,出來關了客廳裏的燈,就準備去洗澡。他這才發現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時候還亮著燈,一線蒼白的亮光從門的下方透出來。他還能聽到有人在說話,而且是那種標準得就象收音機裏的播音員一般的普通話。


    這些女子還真能幹哩,白天上了一天的班,晚上都還有這麽好的精神來聊天……


    他胡思亂想地讚歎著進了衛生間。


    洗罷澡再把換下來的衣服也洗好,他迴了自己的房間去拿衣架,還順手從挎包裏掏出了那盒放了許久的香煙,並且搬起了那把破木椅。他再一次嚴肅地告誡自己,吸煙這種習慣不好,但是他馬上就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他現在清醒得就象早晨剛剛起床一樣,胸膛裏總是湧動著一股又一股的激動,還不知道這種興奮幾時才能平息哩,他要在陽台上借夜晚的涼風來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不然他今天晚上就別想睡覺。


    他搭好衣服就在椅子上坐下來,並且把兩條長腿舒服地蹬在陽台的水泥矮護牆上,摸出一支香煙。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打火機。他懊惱地站在那裏懊惱了半天,總算尋到一個好法子——廚房裏的煤氣灶不就是現成的打火機嗎?


    他現在終於可以愜意地坐在木椅上,一邊趁涼,一邊煞有介事地噴著煙霧,美氣地考慮那五千塊錢的用途了。


    他馬上就沮喪地發現,這筆錢與他無緣。二姐在廣州讀醫科,為了能節省下來迴的路費幫家裏減輕些負擔,她已經兩年沒迴來了,現在有了這錢就能讓她迴來過一個輕鬆的暑假,並且她和大姐都不需要為她下學期那昂貴的學費操心,在新學期開學前他還能掙下一萬多塊,足夠應付了。想到這裏他好生感慨,還是踢球好啊,免費的吃喝免費的住宿,還有免費的衣服穿,所有的工資補助和獎金全是淨剩的……他不禁憧憬起球隊和自己的未來,要是球隊能衝上甲b,要是自己和俱樂部還能續簽上明年後年的合同,那他能掙多少?他很快就在心裏計算了一下,乖乖,兩年就能掙百十萬哩!


    這個可怕的數字把他嚇了一大跳。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踢兩年球就能掙這麽多錢!


    他馬上就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錯誤,按他現在與球隊的合同來計算他的收入,他一年隻有六七萬,即便再算上各種獎金和補助,充其量也就十萬出頭……他剛才計算出來的數字其實是把自己每月的工資想岔了——他把五千想成了五萬,多添了一個零……


    這個小意外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想兩年就掙出個百萬家當來?其實兩年下來攢上二十來萬已經很不錯了,這樣的話,他起碼能為自己置辦一套象樣的房子,再不用象現在這樣,連個固定安穩的落腳地都沒有。而且有二十萬的話,不僅他自己的問題解決了,還能保證二姐順順利利讀完大學,同時為這個家操持了許多年的大姐也能真正地去營務她自己的家。


    然而這一切對未來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一件事情上麵——他還能繼續踢!


    他繼續踢的條件是:新時代得衝上甲b,並且和他續約;或者他找到新的俱樂部。


    對於再尋找一家俱樂部的事,他已經不抱任何幻想了,因為過去的一年裏他碰的牆壁太多了,連何英那樣有過國少隊經曆的球員再迴到球場上都是這般艱難,更何況是他哩?隻要人家把他拉到場上去練練,隻要教練稍微多留點心,他們就會發現他的那個致命缺點,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難說了,也許是一通嘲諷挖苦,也許是白眼和冷漠,甚至可能是羞辱……


    他痛苦地埋下了頭,努力把那些突然浮現在腦海裏的不愉快經曆忘掉。


    他仰靠在牆壁上呆呆地發楞。


    也許自己真的該去明遠俱樂部試試運氣。


    球隊給了自己三天的假期去處理私事,反正他已經辭職了,而俱樂部又不知曉這個情況,那麽他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明遠試訓,說不定他這兩年的黴運已經到頭了呢?萬一他能在明遠碰上一位賞識自己的伯樂呢,那不是什麽都有了?雖然說他自身條件不夠優秀,但是他有一付好身板,在激烈的身體對抗中不吃虧,重要的是他的左右腳都能盤能帶能傳能射,這也是本事啊;他還能踢場上多個位置,除了守門員和中後衛這兩個位置之外,其他角色他都能勝任,這也是他的一項長處啊——他的這些本事都是為了彌補那糟糕的缺陷而下死力磨練出來的,他比別人多灑了多少汗水啊,可到頭來卻一樣也沒能派上用場。


    可他已經和新時代簽了合同,這個時候走會不會被認為是違約呢?合同上對違約的懲罰可是寫得清楚明白,“毀約方要賠償因為違約而給守約方所帶來的一切損失”。要是新時代俱樂部氣憤不過真把他告上法院怎麽辦?別說“一切經濟損失”,即便是“一切”的一半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可他卻不甘心就這樣被綁在新時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缺兵少將的新時代比兵強馬壯的明遠更有晉級甲b的可能,即便沒有明遠這隻攔路虎,還有廣東明珠和青島雙喜,這兩家俱樂部原本就是今年乙級聯賽的升級大熱門。現在好了,就算新時代是隻餓狼,也不可能在三隻攔路虎的圍堵下殺出一條路來吧?何況乙級聯賽裏有哪家俱樂部不是餓狼哩?誰都恨不得咬別人一口!誰讓狼那麽多,而肉卻隻有區區兩塊啊……


    他皺著眉頭仔細盤算著。這樁事實在太大了,不能有丁點的馬虎。毫無疑問,他已經想清楚了,絕對不能在新時代這一棵樹上吊死;同時他也得留心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去明遠試訓的事不能讓孫峻山他們知道,不然他連新時代這個退路都保不住。


    既然拿定了主意,那麽明天上午他還得和何英聯係一下,明遠俱樂部的試訓地點在哪裏,他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哩。


    對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五千塊錢這兩天他還不能動,要是明遠的試訓通過了,他還得把這錢退還給新時代。至於讓二姐迴來過暑假的事,倒是可以明天上午就去打電話,反正他還積攢了一千多塊,這錢買張從廣州到省城的火車票還是綽綽有餘。


    他正想得出神,卻聽到有拖鞋趿過水泥地麵的細微聲響,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又有人來到這陽台上。


    黑咕隆咚的夜色裏,他一時沒能分辨出這身材婀娜的女子到底是薑麗虹哩,還是她的那位播音員朋友。


    那女子就站在陽台邊,低著頭不停地抹眼淚,卻偏偏連一點抽泣聲都沒有。


    ——是薑麗虹!


    高勁鬆楞住了。這女孩半夜三更不睡覺,跑這裏來哭個什麽勁?是被男朋友甩了還是在公司受了誰的氣?或者是看了什麽狗屁倒灶的電視劇,到這裏抒發下鬱結在心頭的情感?看情形應該是被電視劇裏的煽情故事感動了吧,這迴是女主角得了癌症還是男主角移情別戀了哩?


    他這才想起來,這個時候自己再不出聲似乎也不大是個事。


    但是他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教她知道自己在這裏。他隻好默默地坐在椅子裏,看看天上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再看看對麵灰蒙蒙的一片拆遷安置樓,數了數還亮著燈的窗戶到底有多少間,末了再轉迴頭看薑麗虹時,卻看見她正怔怔地望著自己,借著微弱的光亮他能看見她眼底還留著些許亮晶晶的東西。


    他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他應該說點什麽寬慰的話,比如電視劇都不能當真之類。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他還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他拚命地迴憶著何英告訴他的那些故事裏,有沒有如何去哄女孩子開心的情節可以借鑒。


    他還沒能記起一樁類似的故事,薑麗虹就又在低頭抹眼淚了。


    真他娘的麻煩事!他忍不住在肚子裏罵了一句娘。他現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雖然他和她並不熟悉,但好歹也作過幾天同事,再說他一個男子漢,怎麽能眼看著一個小姑娘——從身高上來說,薑麗虹在他麵前絕對是個小姑娘,但是從年齡上來說則未必——在自己麵前哭呢?他怎麽說也得勸慰開導上幾句。


    “和男朋友吵架了?”


    沒有迴答。


    看來自己問錯了題。


    “電視劇裏好人又遭殃了?”他皺著眉頭問。真是希奇,電視劇裏要是好人都不遭殃,那還能叫好人嗎?做壞人永遠比當好人要順溜許多,當然做壞人最後的結局一般都很慘,要是不能浪子迴頭懸崖勒馬的話,估計橫屍街頭都有可能——哪怕那故事的背景就在這一兩年哩。他長這麽大,唯一一次看見橫屍街頭的事還是因為一樁車禍……


    薑麗虹依舊沒理會他。


    這樣看來他又找錯了方向。


    既然不是因為失戀也不是因為騙眼淚的電視劇,他是徹底沒折了。假如是在公司裏受了委屈,那麽她自己就能解決;假如她被公司解雇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生活總是這樣殘酷,她應該學會怎麽樣去麵對。他不打算再勸下去了,反正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他站起來,準備拎著椅子迴去睡覺。要是明天就去明遠俱樂部試訓的話,那麽充分的休息是必不可少的。


    “聽,聽說,你……辭職了?”


    幸好是萬籟俱靜的半夜,幸好他的耳朵還挺好使,不然他可真不可能聽見薑麗虹說的話。


    “是。”


    又是一陣安靜。他的耐心都快被這個家夥給折磨光了。他下了決心,預備連招唿都不打一個便迴去睡覺。管他哩!反正他過兩天就要挪地方了,即便給她留下一個沒禮貌的壞印象也無所謂,在這個人口稠密的大城市裏,他們再見麵的機會幾乎是零。


    “你,你怎麽辭職了哩?”


    這迴輪到他沉默了。他在心裏掂量著有沒有必要和她說實話。良久他才含糊地說道:“……我尋到一份新工作。”


    “去……去做什麽?”


    你怎麽就這麽多問題?他瞅了她一眼。但是他還是迴答這個不容易迴答的問題:“去打半年的零工。假如運氣好的話,就在那裏一直做下去。”他可不知道她原來也有這麽多的話。


    薑麗虹又不吭聲了。她半昂著頭盯著陽台外,安靜得就象這黑黝黝的夜色。


    他現在倒不好意思走了。人家問過他那麽多的問題,這也是一種熟人間的關心和關切,他怎麽說也得有點表示吧?於是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要是你信得過我,就讓我來幫你出出主意吧。哪怕不能幫你出主意哩,說出來你心裏也要好受些。你放心,我已經從公司辭職了,估計今後再迴到那裏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我會把你的事傳揚出去……”


    薑麗虹就象沒聽見他的話一樣,隻是抬起手來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和高勁鬆說了幾句話,她現在已經不怎麽哭了。


    “你能為她出什麽主意?”薑麗虹的朋友接過了話茬,她還打開了廚房裏的燈,走過來牽住薑麗虹的手,讓她迴去睡覺。


    驟然間閃亮的燈光讓高勁鬆不由得閉上了兩眼,然後他就聽到女子說道:“迴屋吧,先睡覺,明天我就去幫你借錢。你放心,總會有辦法的,活人怎麽能教尿憋死?”


    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高勁鬆忍不住笑了。但是他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臉上,他終於知道薑麗虹半夜站在陽台上哭的原因了——錢!她現在需要錢!一瞬間他的腦海裏就轉過好些個念頭。他現在就有錢,而且這錢一時半會他還用不上,完全可以先借給她。但是他馬上就否決了這個想法。他和她根本就不熟悉,況且她還不是本地人,要是她有心不還,他上哪裏去尋她?但是萬一她隻是需要幾百塊來救急哩?她總不至於為了幾百塊錢來騙自己吧,還哭得眼淚汪汪的……不!即使是幾百塊錢他也沒義務去幫她,生活本來就是殘酷的,而惟有這種殘酷才能讓我們清醒……


    他心裏這樣想,嘴上卻說著另外一番話:“能說說是怎麽一迴事嗎?要是需要的錢不多,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薑麗虹驚訝地看著他,她漂亮的眼睛裏立刻點燃了兩團希望的火苗。但是這火苗馬上就黯淡了。她記起了高勁鬆那間簡陋得都教人沒法形容的房間,從那些私人物件上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有多麽的窘迫。


    她的同伴乜了高勁鬆一眼,說:“……她要借三四千,你有嗎?”


    這個數字讓高勁鬆說不出話來。他倒是能拿出這錢,但是這就意味著他隻剩下一條路可以走——履行和新時代的合同!這同時也意味著他真的有可能隻是打半年的零工,或者連半年的零工都打不成,要是小組賽裏球隊就被淘汰的話,他最多隻能打三個月的零工,之後他就不得不再一次為了工作而奔波……


    更可怕的是,這樣做他就會喪失一次可能改變自己一生的機會!


    他打消了借錢給薑麗虹的念頭。


    **********


    高勁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麽也睡不著。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薑麗虹站在陽台上無聲地哭泣,還能聽見她輕聲地問自己“你怎麽就辭職了”,他睜開眼就能看見她那雙被焦慮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還有那瞬間迸發出來的希望火花以及更加深沉的絕望……


    自己應該幫她的!他這樣想到。薑麗虹的同伴看著他時的那副輕蔑神情讓他異常憤怒,即使是出於一個男人的自尊心,他也應該幫她。


    但是要用自己可能擁有的大好前途來幫助一個剛剛認識的旁人,這到底值不值?


    他覺得自己很難作出一個正確的選擇。無論幫還是不幫,他都有大把的道理來說服自己,這就讓他更加難以取舍。他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


    他煩躁地坐起來,伸手去枕頭邊摸煙,或者隻有煙卷才能讓他平靜下來,哪怕這種平靜隻是暫時性的,可那樣也比現在好得多。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來摸去,隻摸到了自己的挎包。挎包裏沒有煙,隻有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還有他的各種證件,以及……以及那遝燙手的鈔票。是的,燙手的鈔票,當他摸到這些質地手感完全不一樣的紙張時,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就象觸電一般猛地縮迴來,那種麻痹感飛快地從手指尖一直傳播到全身,最後連他的大腦都似乎震顫了。那一時刻他甚至痛苦地發出了一聲**。


    那種顫栗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麻木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終於想起來他到底想幹什麽,也終於想起來那盒煙被他撂在什麽地方。他把煙忘記在陽台上了,在他既羞愧又狼狽地走迴自己的房間時,他忘記把它取迴來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邁著疲憊的長腿摸黑走出自己的屋子,去陽台上找那盒煙。他現在特別渴望那種喉嚨被燒灼大腦被麻痹的感覺,那能使他暫時忘記掉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當他打開廚房的燈時,他立刻就看見了那個已經變得很熟悉的身影,煙盒就在她身邊的陽台矮護牆上。


    “我……我來找,找我的煙。”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他壓根就沒敢去看她,而是耷拉著眉眼走過去,抓起了煙盒。


    “你還不睡?”他問了一句白癡一般的問題。話剛出口他就恨不得把話都揀迴來再咽下去。“快去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的……”他說不下去了。


    “嗯。”薑麗虹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唆著嘴唇木著臉看著她,半晌才問道:“你一下子借那麽多錢做什麽?”


    她沒有說話,甚至都沒看他一眼,隻是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出神。夜空裏空蕩蕩的,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隻有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深邃的黑藍色。


    “我可以借給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有了一種虛脫一般的感覺,同時也覺得剛剛還沉重得就想象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又恢複了活力。


    “你等一下。”他馬上就迴了自己的房間,從那疊子鈔票裏數出四十張來拿到陽台上,並且把它們交給薑麗虹。他甚至還半真半假地和她開起了玩笑:“你趕緊把它們收好,免得教我看見它們——說不定我會後悔的!”


    在廚房那並不明亮的燈光映照下,薑麗虹的臉猛地漲得通紅又馬上變得象紙一樣白。她怎麽敢相信高勁鬆真能拿出這麽多錢呢?又怎麽能相信他會真的把這錢借給素昧平生的自己呢?他看上去就象一個潦倒的打工仔,卻象變戲法似的在屋子裏兜了一轉便取出這樣多的錢……她昂起頭來,想看清楚高勁鬆的表情,想確認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她馬上就紅著臉埋下頭去……


    為了找迴那包煙卷而來的高勁鬆渾身上下就隻有一條四角內褲……


    ********


    錢借出去了,高勁鬆終於又能塌塌實實地睡了。他再不需要為明遠俱樂部的試訓擔心了,也不用去盼望那個能識千裏馬的伯樂出現了,他現在隻能乖乖地去新時代俱樂部報到,唯一的指望就是球隊能踩到狗屎,一路順順溜溜地過關斬將殺到決賽,再把三隻公認的老虎中的兩隻拖來做墊腳石,最後晉級甲b——即便不能和俱樂部續簽合約也沒關係,隻要球隊晉級甲b,亂七八糟的錢合到一起,他就能為自己掙下在這座城市裏買一套象樣的房子的錢,至不濟也能讓他支付按揭一套新建房屋的首期款……


    他剛剛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就聽見有人在敲他的門。


    他嘟嘟囔囔地埋怨著,很不情願地去為薑麗虹打開了房門——隻有她才會這樣輕輕地有節奏地敲門,要是換成她那個“有性格”的同伴,即便是用腳踹門他也不會感到奇怪。


    他答應了一聲,利索地套上衣服短褲,這才開了燈去開門,便問她:“你還不去睡?”又開玩笑說,“小心長皺紋。”


    薑麗虹紅著臉小聲說道:“我,我把借據給你送來。”她現在敢正麵看高勁鬆了。


    這個倒是高勁鬆沒有想到的事情。他接過了那張字跡挺工整的紙條,笑著說:“用不著吧?……去睡覺吧,再過兩三個小時你就得上班了,上班時沒精神會被總經理罵的。”他強自克製著才沒打那個哈欠,可還是忍不住慢慢地唿出一口長氣,使勁地搖了搖有些酸澀僵硬的下巴。


    “謝謝你。”


    “嗯。”高勁鬆隨便應付了一聲。他現在瞌睡得都想一頭栽倒在地板上了,隻想著趕緊把這個精神突然好得不得了的女子打發掉——她難道就不想睡覺嗎?


    “你把錢借給我……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借這個錢嗎?”


    不想!這話都已經竄到高勁鬆的嘴邊,可最終他還是把它們咽了迴去。他笑著說:“假如你願意說的話,我當然……當然,”這一迴他沒能忍住哈欠,淚眼婆娑睡眼迷離地望著薑麗虹說道,“……可我這屋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要不,晚上你再告訴我吧。”他下午就準備去俱樂部報到。至於那張借據能不能兌現——哎,再說吧……


    “我哥要結婚了,女方家裏還想要八百塊錢,家裏沒錢了……”薑麗虹似乎沒察覺到高勁鬆的困倦勁頭,自顧自地說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這些事告訴給他聽,但是她總覺得,假如不告訴他的話,也許他會誤會自己。“大隊會計說,要是我們不把前年修公路時欠下的兩千多集資款補齊的話,那麽他們就不給開結婚證……弟弟妹妹在鎮上讀高中,他們要做什麽製服,每個人都要一百多……”


    結婚證和修公路能扯上聯係嗎?高中,多麽遙遠神聖的字眼啊,他這輩子正經八百地讀書就隻讀到小學五年級,還沒能畢業!一套皺哩吧嘰的校服也敢收一百多?這裁縫店也太黑了點吧,都快趕上奧運公司了;薑麗虹才剛剛滿二十,還是她那個“播音員”同伴的姨婆?這姨婆可真年輕啊……


    高勁鬆滿腦子塞滿了這七不沾八不搭的東西,連自己是怎麽迴到床上的都不記得,就睡得什麽都不知道了。


    未完待續,預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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