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殊實在是驚嚇過度,甚至忘了自稱為朕,他斷斷續續的把法渡走後的一切敘述了一遍,就像是把壓在心底的大石頭全倒了出來,最初還是低聲嗚咽,到了後麵就變成了嚎啕大哭。


    法渡靜靜聽著,直到寶殊終於哭累了,然後枕著他的腿沉沉睡去。


    寶殊入夢的一瞬間,冤魂的怨氣立刻就沉降下來,開始朝他夢中侵襲。


    法渡揚了揚袖子,那些怨氣立刻被驅散開來,但它們隻是被驅散,依舊分散在這大殿之中不肯散去。


    寶殊行事越來越狠辣殘忍,時常讓人忘了他不過是個剛到十八歲的孩子。


    他哭,他笑,他用孩子的邏輯來對抗這個荒誕而殘酷的世界。


    自從寶殊的算計裏多了法渡的因素,法渡本以為他早已經失卻了屬於一個孩子的本性,然而他湊在自己懷裏口口聲聲喊著魏後的名字,卻變成了一種出乎意料的震撼。


    這個人心裏有情也有愛,隻是他隻會用最自私無情的方式表達出來。


    “易勳,你別走……別走……”法渡微微一動寶殊便醒了過來,拽著法渡的袖子低聲道,“你一離開,我就會做噩夢。你不在的日子,我都睡不著……我都快瘋了。”


    法渡點點頭:“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離開。”


    寶殊放下心來,卻不肯再次閉上眼睛:“易勳,我十二歲的時候遇見魏南,一眼就喜歡上了,哭著非要讓父王把她指給我。那時候魏南本來是要許給四哥的,恰好那時正是母妃最受寵的時候,硬和父王討了人情搶來做了我的王妃。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麽是王妃,我不過想她隻和我一個人玩而已。她做了王妃不過一年就隨我流放,我知道她心裏恨我恨得不行,越是長大我就越是疏遠她,連封後大典也未曾給她一個體麵……易勳,我不是不喜歡她,我隻是怕她,怕她越來越恨我。我怎麽也沒想到……她今天竟會出來替我擋刀……”


    法渡點頭微笑:“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寶殊拽著法渡的衣袖連連搖頭,“叛黨不能留,仝越必須要死。”


    法渡沒有答話,雖然寶殊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但寶殊身邊糾纏的冤魂怨靈實在太多,隻要他一動殺心,它們就會圍過來。在逐漸壓製寶殊的氣運蠶食他的身體以外,也會一步步把他引向瘋狂。


    “易勳,別看了。”寶殊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微笑,“它們一直都在那兒,我已經習慣了。”


    這句話比今夜所經曆的一切都讓他覺得意外。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都堅信你是神仙了吧?”寶殊說道,“我從小就能看到比別人更多的東西,我看得到它們,也看得到你替我驅開它們。”


    法渡皺著眉頭,他竟然沒料到寶殊天賦異稟,那麽這些年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你看,我早就知道了卻一直都拿平常心對你,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了。”寶殊說道,“就這一次,幫幫我吧……也是幫你自己啊!”


    “幫我什麽?”法渡覺得好笑,“幫我穩固這本來就不想要的國師之位?”


    寶殊愣了愣:“不想要?我費盡心思給你的,你卻不想要!你還是想走,你想離開我……是不是?”


    法渡扭過頭,孩子就是孩子,說話做事都不會有任何圓轉的餘地,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們之間往後便隻能有君臣,不能有親情了。


    “易勳,你不要生氣,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寶殊對情緒的變化也有一定的敏感度,感覺到法渡不高興,立刻就放低了姿態,“我會繼續替你找那個玉佩,我會幫你迴家,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法渡總不至於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好說歹說把寶殊哄好睡下,天已經蒙蒙亮了。


    才出了殿門,雪休居然就候在那裏,看到法渡出來便快步迎了過來。


    “師父,昨夜陛下殺了不少無辜之人。”


    “我不能複活死者也不能殺了陛下為他們償命。”法渡笑道,“難不成你是要我去替他們念上一段往生咒?”


    “陛下既然如此倚重師父,雪休想請師父多在陛下身邊提點警醒,如此行徑實在不是為君之道。”


    法渡微微一笑:“你是要我幹預朝政嗎?”


    雪休頓時被噎住:“雪休沒有這個意思。”


    “我現在什麽都不做,尚且有人非議我是禍國殃民的妖僧,若我向陛下進言,無論是否合宜,都會成為顛覆朝綱的罪證。”法渡笑道,“天下人要的不是對錯,而是一個可以承擔後果的犧牲品。”


    雪休狠狠的咬著自己的下嘴唇:“那你非得殺死仝越不可嗎?”


    “他必須死。”法渡輕輕點頭,“哪怕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也是如此。”


    “原來你知道……你都知道。師父,佛家講究迴頭是岸,就真的不能給他一次機會嗎?”雪休眼裏閃著微微的淚光,“不,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勸勸他……我一定會勸他放棄篡權奪位,師父,求求你!”


    “你和我糾纏已經沒有意義了。”法渡淡然道,“一個時辰前仝越就已經走了。”


    雪休渾身發抖,幾乎就要跪倒在地上。


    “仝越一路攻城略地,燒殺屠戮不在少數。即使你有憑據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仝越滿心都是即將成為帝王的雄心,又怎麽會為你的幾句說辭便輕易放棄?”法渡淡淡答道:“一味仁慈勸誡未必就能導人向善,有的時候以殺止殺以暴易暴反而更加有效。若你殺一個人能夠保護更多的人,那就是善舉。”


    “善舉……嗬嗬嗬……善舉?好啊,你真好!”雪休看似是要用袖子遮蔽著即將決堤的眼淚,袖中寒光一閃卻直朝法渡胸口刺來。


    法渡舉起手來,那柄匕首便從手心裏直刺而過。


    血並沒有噴濺出來,而是順著傷口緩緩滴落,匕首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從傷口裏推出來,然後整個傷口在須臾之間消弭於無形,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雪休徹底呆住了。


    “可惜……養育教化的恩情到底還是沒能抵過血濃於水的血緣。”法渡把匕首收到袖子裏,“行了,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就這麽出去吧,免得擔上行刺國師的罪責橫生事端。”


    雪休猛然迴過頭,一路疾奔而去,就像是正在逃離可怕的怪物。


    風卷著茉莉的枝葉殘瓣從腳底滾過,細雨灑了滿城的淡薄淒哀。


    十多天之後仝越的死訊就會傳迴帝京,那個時候朝中混亂的非議也會逐漸止息,起碼也能換來大半年的安穩日子。


    法渡信步走著,身邊的人撐著傘裹著蓑衣匆匆而過,並沒有人朝他多看一眼。


    他輕輕一歎,臉上卻帶著笑。


    他已經不在乎對錯,無心去傾聽世人的想法,甚至也不在乎雪休方才忤逆弑師的舉動,隻是……寂寞。


    天下之大,卻在沒有一個人可以與他並肩而行。


    幾道悶雷滾過,雨忽然就大了起來。


    大白天弄個佛光護身把雨水隔開未免太惹眼,法渡不得不加快了腳步,快速搜尋可以躲雨的地方。


    不遠處正是一處歇腳亭,裏麵似乎已經有了避雨者。


    亭子雖然不大,風急雨驟之下法渡也來不及再尋別處,隻得低頭朝裏衝。剛想進門便覺得肩頭被人撞了一下,不由得一個趔趄。


    撞他的人搶到了前麵,跟著一迴頭:“哪來的和尚?”


    那人穿了一席白衣,即使剛從雨幕裏衝過來,衣角上卻連一個泥點都沒有,就像是踏著風飄過來似的。他的皮膚在昏暗的雨幕下也籠著一層溫和的白光,就像是活生生的柔光效果,頭發隨意披散在肩頭,嘴角那絲笑意透著幾分睿智幾許高傲,還有掩不住的陰鬱邪氣。


    法渡朝前邁了一步攥住他的衣袖,雙手激動得微微發顫。那個名字在舌尖縈繞了那麽多年,當他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他卻怎麽也喊不出來。


    小白,在時光開始之前的小白。


    “白夜,他是誰?”直到耳邊響起了虞天的聲音,法渡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我與虞天、雲虎二人相約在洛水風雨亭歡飲共醉,那時雲虎已然醉倒,身形半人半虎,我還以為那個和尚會嚇破膽,沒想到他看真切之後也沒有一點驚訝,便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法渡幾乎就要笑出聲來。


    這就是小白記憶裏最初邂逅那一幕。


    那個瘋瘋傻傻的和尚跑過來攥著他的手,激動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小白皺著眉頭打量著法渡:“你與我可是相識?”


    法渡微微的點了點頭。


    無數的記憶就在此刻湧入了他的腦海。


    白靈與落魄王爺相戀產子,虞天為救白靈性命向歸溯求助,遭拒後慫恿小白一同盜取血舍利。白靈死後小白水漫金山,最後被易國師困在鎮妖塔底。


    “喂,本君問你呢!”小白直盯著法渡的臉,表情有些不耐煩。


    現在的小白無拘無束,渾身都是飛揚的生氣。


    法渡搜索了自己所有僅剩的記憶,竟然找不到另一個時刻的小白比眼前的他更加開心快樂。


    現在的小白,就是最好的小白。


    既然一切都還沒開始,不如就在時光開始之前徹底結束吧。


    法渡微笑著搖搖頭,緩緩放開了小白的手:“不,看來是我認錯人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遮天蔽日總是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龍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龍霆並收藏遮天蔽日總是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