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護城河畔停著一架馬車,周圍有幾個侍衛護著不讓人近前,中間那個穿朝服的大人正在漫無頭緒的轉來轉去,四五個僧人在河邊一字排開,任憑風急雨驟仍是動也不動。


    法渡遠遠的看見便開口問道:“那位就是中郎將王大人嗎?”


    “正是。”蘭若點頭,“那幾位師兄弟都在近前,可為何不見慧能大師?”


    法渡飛身下馬,快步來到那群人麵前。


    “來者何人?”


    “易勳。”


    法渡深居簡出,見過他長相的人並不多,但易勳兩個字在朝中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大人自然也知道。


    “易勳?閃開!快閃開!原來是易……易賢者,王某有失遠迎,怠慢了。”法渡沒有官職,身份也很微妙,王大人也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麽稱唿,隻好結結實實的給法渡作了個揖。


    法渡也沒時間再和他玩那套官場上的把戲,開口便問:“慧能大師呢?”


    “慧能大師……不知道。”


    蘭若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大清早的把人接出來,又怎麽會不知道慧能大師的去向?”


    “不要說謊。”法渡輕聲道,“我能看透你的心,如果你有半句虛言我都會立刻看出來。”


    法渡的態度鎮住了王大人。


    眼前這個人所說的話玄之又玄,可偏偏就能讓人信服。


    他說能看出來,王大人便毫不懷疑。


    “是……是……可是王某……王某是真的不知道。”


    在這樣的威脅之下王大人的情緒依舊沒有太明顯的畏縮和恐懼,想必他並不是在想用什麽借口來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敘述慧能大師的去向。


    蘭若立刻追問道:“好吧,那你倒是從頭到底說個清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兒子是在那邊橋下發現的……慧能大師在那兒看了一陣,然後循著水道走到了這裏。我帶著侍衛跟在後麵,前後錯開不到十步遠,隻聽到慧能大師喚了一聲小心,我們趕上去的時候他便不見了蹤影。我還以為他是失足落水,剛想差人下水救人,這幾個和尚就把河岸給攔住了,一味閉著眼念經,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法渡從僧人們的肩頭望出去,護城河水碧波潾潾,豐茂的水草在玻璃一樣的水中來迴搖曳,就像一片又一片濃密的頭發。


    “師父,你看那水……”蘭若輕唿一聲。


    法渡點點頭。


    “水?這水究竟有何不妥?我兒出事的時候我還請人巡查過河道,整個河道倒是幹淨得很,也沒找到什麽漩渦泥坑。”王大人依然沒看出門道。


    在常人看來這水麵幹淨清澈景色宜人,可在他看來卻滿眼都是濃重到令人窒息的死氣。


    法渡輕聲吩咐:“蘭若,替我看好這些人,別再讓人被拽進去。”


    “拽進去?拽進哪兒去?”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別說話,安靜看著。”


    蘭若在唇邊豎起一個手指,王大人看著她動人的姿容情態,不由的癡了:“哦……哦。”


    法渡閉上雙眼,迅速捕捉著空氣裏殘餘的氣息。


    鼻端浮動著雨水的生冷和水藻的清氣,有那麽一刻卻忽然飄過了一點氤氳著茉莉的淡香。


    就是這裏。


    法渡朝著氣味傳來的方向邁了一步,就好像一扇大門在他麵前豁然洞開。


    裏麵的空間像一座輝煌的宮殿,雕梁畫棟之間繚繞著濃鬱的茉莉香氣。慧能在被芳華繚繞的高台上閉眼端坐,其他幾個和尚圍在他身邊,清一色的閉著眼睛拚命念經。十幾個嫵媚妖嬈的女子圍繞在他們當中,用最真實的身體語言撩撥著這些人脆弱的神經。


    法渡一步步踏著石階上的茉莉花瓣拾級而上。


    歲月鐫刻成的睿智和沉穩遠比美好的皮相來得更加光彩照人。


    風順著腳邊卷過,把灰色的僧袍卷得翻飛起來,法渡微微一抬眼,身邊已經多了一個美豔無比的紅衣少女。


    沁涼的手指順著法渡臉頰撫過:“這和尚好不知羞,居然看得這麽入迷。”


    “空即是色,□□。諸般色相入了我的眼也入不了我的心。若是閉上眼睛強行派遣外界幹擾,反倒是著相了。”法渡淡然答道。


    “果然有點道行……我就知道你比這些不知趣的和尚有意思……”少女湊到法渡耳邊,朝他耳邊輕輕吐著氣,“我知道你為何而來。這樣吧,你留在這裏陪我,我就把那群沒趣的家夥放了。”


    “用不著你放,我自然會帶他們離開。”


    少女掩著嘴微笑:“好大的口氣……你倒是試試看啊!”


    紅色的身影瞬間化成霧氣消弭於無形,高台之上卻傳來陣陣慘叫。先前跳舞的妖嬈女子全部化成了惡鬼的形貌,朝著僧侶們撲過來。


    “皮!把你的皮給我,哈哈哈哈!”


    “師父!師父!”年輕僧人們先前至少還可以抵禦色相的誘惑,此時卻因為眼前的劇變而驚慌恐懼,反倒讓邪魔鑽了空子。


    慧能再高的修為也還沒能做到無心無情,才一睜眼便看見朝夕相處的弟子們硬生生被撕去了皮,眼前血淋淋的場景自然引動了心中的淒愴悲傷。


    “這不過是妖怪的障眼法,無論眼前的情景多麽真實,你都不要相信。”法渡踏前一步,直拽住了慧能的衣袖:“不悲不慟,無欲無求,便不會被妖魔迷惑。”


    慧能望了他一眼,拚命攥緊了拳頭,到底還是閉上了眼睛。


    “你這和尚真是找死!”紅影再次幻化出來,雪白的手指如同一柄冒著寒光的利刃直切向法渡的喉嚨。


    法渡並沒有躲避,血從喉嚨噴濺出來染了她一身,沾染到法渡血液的部分就像被潑了酸,皮肉發出滋滋的腐蝕聲,瞬間燒得能看見骨頭。


    少女尖叫一聲,捂著臉快速退開:“我的皮!我的皮!”


    法渡再看她的時候,美豔無匹的外貌早就不在了,整個人像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漸漸的連人類的形體都消失了,皮肉嘩啦啦的流下來,隻剩下了一具慘白的骨頭。


    在那骨頭的頸項上,用紅繩係著一個玉環。


    “一個不成氣候的骨女竟然能築起這樣的空間,死門果然在你身上。”法渡的笑容格外冰冷淡漠,“把它給我。”


    那具骨頭用極度不協調的方式後退:“我並沒有殘害人命,我扯來借皮的全都是負心漢登徒子!他們都該死!全都該死!”


    “我不管你做了什麽,他們該不該死我也沒興趣知道。”法渡朝前走了一步:“我要的隻是你脖子上的死門。”


    骨女拚命護著頸項上的玉環:“我不能給你,沒有它我就沒有皮了!沒有皮了!”


    “你要人皮是嗎?你借用死門奪取人皮,用不了多久還是會腐壞脆裂。”法渡臉上帶著微笑,“這樣,我替你畫一張永遠不會腐朽的人皮吧。”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法渡微微一笑:“什麽都不是。”


    骨女確實隻是修為淺薄的小妖怪,全靠死門才囂狂起來,法渡就站在她麵前,她卻辨不出他的身份。如果骨女意識到站在麵前的是神,哪裏還有膽量和他過招呢。


    “慧能大師,大師?”


    慧能聽到唿喚聲,整個人都驚得幾乎跳起來,他以為睜開眼看到的便是鮮血淋漓的恐怖場景,沒想到麵前隻有一盤殘棋。


    法渡坐在他對麵,手裏執著黑子朝他微笑:“大師久許不動,我還以為大師是在仔細考量,沒想到卻是睡著了。”


    慧能茫然的看著眼前的棋盤:“方才老衲竟是睡著了嗎?”


    “看大師的神色,或許並不是什麽好夢。”法渡點點頭,“想必大師是白日裏替王大人驅邪太累了,不如先迴去休息,今日這局就作罷吧。”


    慧能抬頭望著眼前的人,依舊覺得茫然無措:“驅邪……已經完畢了嗎?”


    “大師修為深厚,那小小的妖怪又豈是大師的對手。”法渡點點頭,雙手合十道,“大師慢走。”


    慧能站起來,隻覺得一步步像踩在夢裏,怎麽也落不到實處。


    驀然迴首,雪休已經在他身後關上了大門。


    慧能在原地站了一陣,知道一陣風卷著雨水灑上他的臉,他才恍恍惚惚迴過神來。


    “你……到底是什麽人……”


    雪休趴著窗看了一陣才來迴報:“慧能大師可算是走了。”


    蘭若低聲問道:“慧能大師也是智者,你何苦要瞞他?”


    “我隻想過與世無爭的安寧日子,要是驅邪之事傳揚出去,將來各色雜事紛至遝來,想想都覺得頭痛,倒不如讓他覺得是一場夢吧。”


    “那也倒是,師父是什麽人,怎可紆尊降貴成天去做那抓鬼驅邪的雜事。”蘭若點點頭。


    “師父,原來你早已經猜到那骨女手中持有異寶嗎?”雪休忽然開口:“如果不是為了這異寶,你還會去救慧能大師嗎?”


    法渡撚著手心裏的玉環來迴摩挲,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你說呢?”


    雪休倒讓他這句模棱兩可的話給嗆住了,隻得重新換了個話題:“那骨女罪有應得,你又為何要為她畫皮呢?萬一她將來再借那人皮禍害別人又當如何?”


    “為何?”法渡靠在茶桌之上,忍不住學了一句歸溯的口頭禪,“因為我高興啊。”


    很快帝京附近的各個郡縣都流傳起了紅衣女鬼的故事,每當月上柳梢之時,就會有一個美豔無比的紅衣少女出現在橋頭迷惑來往的男子。要辨認她也不難,隻要借著月光看看地麵,便會發現麵前聘婷少女的影子不過是一架白骨。


    隻要多看那麽一眼便可以分辨出真相,卻總有人為她失去性命。


    人,永遠都隻看自己想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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