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像什麽的都有,卻唯獨沒有像人的。


    有人像狗一樣,唯唯諾諾一輩子,總以為融入了主人的家庭,卻到死也隻是守在那門口的一方狗窩,終日對著高牆外的自由狺狺狂吠。


    有人像鼠一般,雖是躲藏在陰暗的角落,卻也能趨利避害,以至於吃飽喝足的同時,倒也活得自由自在。


    也有人同豬一類,自認是真命天子天女,到頭來卻連天空都沒看過,就撞到了年關,被人宰了吃,隻等用那吊在房梁上風幹近半的豬頭肉,去思念自己的糠味的人生。


    至於那像雄鷹、像猛虎、像靈猴的,終究隻是寥寥無幾。


    鍾至清是什麽?


    夢中的他,是飛鳥,是自他筆尖裏滲到海天一色的紙麵上,那一撇信天翁樣的墨跡。


    他沒有翱翔天際的願景,沒有稱霸山林的欲望,也沒有巧取豪奪的念頭。


    他隻想笨拙地從那低矮湖麵上掠過,用喙去點那冰涼又澄澈的湖水,用羽毛去拍打那浮在蹼邊的彩雲。


    直到那股甘甜浸透嗓尖,再慵懶地拍打雙翼,將羽毛上殘存的那一汪汪清流灑落人間,讓那 一棵棵新生的青年,敞開葉上的那層蠟,去迎接他曾許諾過的湖中甘霖。直到整片森林,都能夠品嚐到加爾達湖的那份來自阿爾卑斯山融雪的沁甜。


    就這樣一趟又一趟,望著北方高山的雪線起起又落落,直到他的羽毛稀疏到不足以飛翔。而那時,他也會落入那熟悉的森林裏,在花田的簇擁下,心滿意足地死去。


    而那自由的雙翼,最終也會與泥土融為一體,迴歸孕育它的大地之中,再一次孕育出新的生命,孕育出這生來就困於枷鎖之中的鍾至清。


    拖著枷鎖的人,怎麽也走不快。


    但目的地在那兒,讓他不得不走。


    京城時間2312年11月23日上午9:45。他到家了。


    我本以為,他這樣落魄的人,會擠在狹小局促的出租屋裏渾噩度日。


    但事實上,這裏是一棟不錯的郊區獨棟。


    高聳的水泥牆外是早已換上紅裳的地錦與遲遲不肯落葉的淩霄,明明長了滿牆,卻都被人打理地服服帖帖的,就像是繡在牆上的一副紅妝。


    透過已經稀薄的葉,還能看到幾方釘在牆上的園藝柵欄板,有它們在,哪怕是到了深冬,牆上也不會顯得單調。


    那扇略顯古樸的紅色鐵門也是如此,去年貼上的大對聯居然還在,並且一副嶄新的模樣。但門上麵的椒圖已經生了層薄薄的鏽,看來,這裏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訪客。


    他摸索出內袋裏的鑰匙,熟練地開門,鑰匙上的銅扣撞在鐵門上,叮咚地響著。


    大門的門栓被歲月浸染,用力推開的時候,總會有些鐵鏽被擠碎的咯吱聲。


    去年那扇門不小心擠死了一直彷徨的壁虎,自那之後,他每次開門都小心翼翼地。


    剛轉身關好大門,不知從哪片花叢中鑽出的巴哥犬,就屁顛地跑了過來,一個勁地往他腿上蹭。


    “去一邊玩吧。”


    他拍拍巴哥臉上的褶子,隨即走進了那不大的小院。


    雖然已是深秋,但院內卻還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樣子。


    貼近陽台的地方是一張足夠長的置物架,上麵擺滿了各種奇花異草。


    幾株野薔薇,三片非洲菊,兩叢有斑百合,一樹君遷子。


    而這些,都是陽台上那個忙碌的中年婦女親自照料的。


    她每天就這樣,早晨把所有花搬到陽台外,黃昏時再搬迴溫暖的陽台上。


    “哎呀,又來了?”


    “嗯。”


    “你看你身上,怎麽弄了那麽多草。”


    婦女一個轉身,就找到了那鮮豔的雞毛撣,她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把鍾至清身上沾染的枯草碎片輕輕拍掉。那些枯草飄懸著,路過她那稍顯稀疏的枯燥長發。


    “對了,至清他今年元旦還迴家嗎?這孩子,也不給我發消息。”


    “嗯,他說他不迴來了,最近歐羅巴那邊又有難民潮,出國比較麻煩,他就先不迴來了。”


    “哦......”婦女遲鈍地放下雞毛撣,仰著頭,呐呐自語著:“你堂哥他要是有你一半孝順就好了。”


    “嗯。”


    鍾至清沒再說什麽,而女人的眼神也漸漸呆滯。


    啪!


    突然,她手裏的雞毛撣滑落,清脆的聲音在陽台裏迴響著,而呆滯的女人也隨之抱頭哭喊。


    不!不!我不要聽到啊!


    她撕扯著自己的長發,這便是它如此稀疏的原因。


    鍾至清也跪在她身旁,緊緊地抱住她的肩膀,他是否已經習慣了如此?


    “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您...”


    女人在他的體溫下,漸漸鬆開了指甲。


    “對不起...”


    最後兩個字,他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就那樣岔氣一樣卡在喉嚨裏,將他的臉憋得發紅。


    媽媽......


    她是鍾至清的媽媽,卻已經不認識他了。


    “媽媽。”


    “還站在那幹什麽,快過來見人!”


    “是。”


    女孩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進來。


    尤其是看到,那跪在地上,五體投地的母親時。


    “快滾進來!真是,怎麽這樣沒禮貌!恕罪,大人...恕罪啊......”


    “是...”


    女孩走到母親身後,咬緊了嘴唇,遲遲不敢往房間深處的案桌那去看。


    “快點啊!喊啊!”


    “哦,是!”在母親的催促下,她才終於卯足了勇氣,顫顫巍巍地喊了出來:“叔...伯伯好!”


    “大逆不道啊!!!”


    陰暗的案桌那還未有反應,她的母親就已經惡獸般撲來!


    “主人!主人!孽畜!孽畜!那是主人嗷嗷嗷!!!”


    “啊!我錯了媽媽!我錯了!”


    母親撕扯著女兒的頭發,鬥大的巴掌也緊隨著落在她稚嫩的臉頰上,劈裏啪啦的扇肉聲和女孩含糊不清卻又透著尖銳的求饒聲,在這局促的堂屋內,顯得分外響亮。


    “不許再打了,弄傷了,父親會責備的。”


    門檻外那穩重又有些煙嗓味的男聲打破了那有節奏的巴掌聲,外麵很亮,在這沒有窗戶的暗間襯托下,顯得更加耀眼,以至於那男人,就像是被聖光包裹了一樣。


    他趟進屋裏,那有腳踝高的門檻,差點攔住他那紅白相映的犛牛皮長袍,以至於腰襟上那一串串蜜蠟與綠鬆石連成的掛墜,都隨著叮鈴鈴地響起。


    “族長爺爺...”


    女孩獲救了,她就像那受驚的雛雞,躲進了族長的長袍裏。長袍的內膽是羊絨的,聞起來有一股熟悉的眷戀;族長腰裏還別著香薰爐,烤著幹火絨草和雪蓮,讓她想起了酣夢中童年的囈語。


    “也不要對孩子太嚴格,對主人的尊重不是靠拳頭來建立的,要讓小祈年自己理解才行。”


    他撫摸著女孩純白如珠峰之雪一般的長發,教育著那位嚴格的母親。


    “是,族長大人。”


    女人低伏著身子,畢恭畢敬地倒退了出去。


    “你說呢,父親。”


    他望著房間深處,那裏明明隻有一張案桌,卻有人答複了出來。


    “嗯......怎麽樣都無所謂的,我倒是不在乎什麽尊重了信仰啊之類的東西。”


    “不讓他們心懷敬畏,隻會害死他們自己,我的族人們,仰仗您的光芒,才得以存活至今,雖然,我們之間的血緣已經淡薄到如雅魯藏布的江水。”


    他的手很溫暖,女孩一邊感受著他手上傳來的那股安心,一邊膽怯地仰望著那雙同樣在俯視著她的如玉的祖母綠色明眸。


    雖然被喊作族長爺爺,但他卻很年輕,在青藏高原的養育下,那刀削一樣立體的麵龐卻沒有一絲風吹日曬的痕跡,有些淺咖色的皮膚上,還有幾塊小得看不清的紅斑,那是高原帶給他的印章。掀過頭頂的短發剛剛好能達到狼尾的長度,那上麵,還係著一串串金絲攢起來的高原珠玉,最長的那串,一直耷拉到了他的眼角,那同時蘊含著藏狼的兇悍野性與岩羊的靈動溫順的修長眼眸。


    他的眼睛閃亮地就像是撒了一把銀粉,對視久了之後,甚至會有種從空中墜落,落入將銀河倒影的瑪旁雍錯湖的錯覺。至於那宛如蹲伏在山巔的雪豹般佇立著的修長濃眉,就如同守候在聖湖邊的山麓森林般,日夜陪伴著那一抔清澈。


    與那些森林遙望著的,是他比峰還要整齊的下顎間的一片草原。那薄薄的一層短須,精心地打理過,就像是牧民賴以生存的牧原一般。與他硬朗的骨像配合著,將整個人的風格,都拽到了更偏向於硬漢的那一側。


    “這就是我前些日子裏跟您說過的,特殊的女孩。”


    “嗯,白色的頭發,紅色的瞳孔,卻不是白化病,果然是生兄說過的那般。”


    說到生兄,那相比,坐在暗處的男人,便是那位“風”了。


    “去跟大人介紹介紹自己吧。”


    族長溫柔地將她將將蓋住脖子的短發揉得亂糟糟的。


    “是。”


    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黑得不像是屋裏的空間。


    咕咚,咽口水的聲音是那麽大,以至於她還以為是什麽沉重的軟東西摔在了地上。隻不過,再害怕,也要邁過這一步,族長爺爺還在後麵看著......


    終於,她邁出了那曆史性的一步,跨進了那漆黑之中,那裏麵,竟然有著湖畔的微風。


    黑暗沒過了她的雙眼,卻帶來了一束光芒。


    是湖。


    腳下踩著的,不再是那有著彩繪的木板,而是熟悉的草地。


    湖畔那染著湖色的涼風從左鬢而來,繞過她凍得發粉的鼻尖,放下了花香的包裹,又從右鬢離開。


    望不到邊的大湖,那樣的平靜,就像是跌落天底的明鏡。湖畔的野花,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擁成一簇,抱成一圃,連成一片。在青得滴水的綠地上,挺起一枝高出綠葉一頭的細莖,托缽一樣,將那一團團粉的藍的花蕾舉起。


    那淡香的風,大抵就是從那兒,將蕊中的蜜竊走。卻也做了把義賊,讓那暗香不再隻霸占於了蜂和蝶。


    “跟過來吧。”


    族長是何是跟來的,他那平淡的模樣,應是早已知曉了此等秘境。


    “嗯。”


    草甸蓋過了她的膝蓋,毛茸茸的葉時不時攬住她的小腿,將一早的露珠贈予這過路之人。


    “這裏是天央,人類無法涉足的秘境,大人們暫住的香格裏拉。”


    群山本是鐵青色的,卻被那存在了萬年的白雪虛構成了雪山。它們守衛著天央,也庇護著腳下的森林。


    那些生長了千百年的巨木,遠望著,倒也與平常的森林無異,都是那透著黑色的常綠,就像那幹枯的黑色水彩筆所勾勒出的暗淡。但站在它身旁時,才會明白,千年的積累,讓它們已經粗壯到五人都無法環抱。


    森林不會說話,風卻會。


    唰啦啦的聲音,護送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直到與湖畔的另一位相遇。


    “父親...我將她領來了。”


    “嗯,先坐吧。”


    風坐在湖邊,不知道是在眺望,還是在走神。


    “去吧,上大人麵前去。”


    他輕拍祈年柔弱的後背,便也坐到了這還有些濕潤的草地上。


    不知道是族長的安慰、湖水的治愈,還是眼前那個男人令人安心的背影,她竟然感覺不到一絲先前那般畏懼。


    “祈年,是個好名字,是有什麽含義嗎?”


    風沒有打量她。


    “母親希望我的出生...可以祈求來那年的一個好年成。”


    “嗯,樸實又美好。”


    他將祈年拉到身旁,用那比眼前的湖畔還要深邃澄澈的藍色眼眸與她交流著。


    “我和你是一樣的,祈年。我也是‘棄’,而且是世界上第一個‘棄’。”


    她不了解,但眼前的男人,一樣的白發,一樣的彩色瞳孔,與她無二。


    “‘棄’很稀有,這幾千年來,我隻見過不超過十人,而如今在世的,除去你我之外,也隻有了了兩人。”


    “我隻知道那與您有幾分相仿的軒轅越。”坐在一旁的族長也燃起了興趣,他放下手裏把玩著的鍬甲,插話道。


    “‘棄’是‘天賦之’中的‘天賦之’,生而為棄的人,在‘天賦’的造詣上,要遠超其他‘天賦之’。”


    “天賦之,是曾經對能力者的稱唿,現在已經不再沿用了,但父親大人還是會習慣性地這樣說。”


    “德朗豐功,不要插話。”


    被兇了,那族長也隻能乖乖地後挪兩下,重新捉起那也不清楚是不是先前那隻的可憐鍬甲,玩耍了起來。


    “祈年,你有什麽夢想嗎。”


    “我......”她有些扭捏,和花莖一樣輕搖了三兩下,才緩緩張口:“我想......讓族人走出高原。”


    “嗯,你們現在就可以打開買火車票離開。”


    “噗...”


    風大人突如其來的幽默,讓德朗豐功忍俊不禁,不慎脫手的鍬甲得救了一般地振開鞘翅,嗡嗡地逃走了。


    “祈族...是會帶來災厄的民族......媽媽經常這樣說。我們被炎黃族人驅逐到了這樣自生自滅的環境裏......是大人您,在千年前拯救了祈族的,對嗎,族長爺爺。您就是當時那個被大人救活的部落戰士,對嗎,族長爺爺。”


    她突然抬起頭,深紅色的雙眸突然失了神色,那眼神比捕獵前的毒蛇還要令人膽寒。


    “我......想讓祈族迴到平原上,像千年前一樣,將所有人類當成獵物捕殺,當成家畜一樣飼養。”


    湖風變大了,終年晴朗的天央境,也第一次迎來了遮蔽太陽的烏雲。


    “這就是你的夢想,祈年。”


    風和德朗豐功都在看著那幾乎可以用失態形容的白發少,前者仍是一臉平靜,後者卻是滿意的微笑。


    “那麽,祈年,從今天開始,你將會和我們一樣,與這美麗的世界一齊,永遠地活下去。”


    他將少女擁進懷裏,從這一刻、這一個動作開始,祈年的身體就定格在了此刻,緊隨其後的,則是那名為永生的懲罰。


    風站起身來,也讓麵前的少女理解了,他為何會是族人心中的神明。三米多高的身體,就像是等比例放大了一倍的人類,也難怪,為何用肉眼看不出端倪。


    但緊接著,那高大的身體收縮了許多,直到變為了人類該有的體積。


    “以後,你也是‘樹’的一員了,讓德朗豐功帶你去認識其他長輩。”


    “是,父親大人。”


    “生兄方才告訴我,他在海河那,找到了個有趣的人類。畢竟我們的目的不是造成恐慌,所以必須得用這樣縮小的身體示人。”


    他駐足幾秒,卻像是忘記了什麽。左顧右盼幾番後,他才走到德朗豐功麵前,雖然這縮小了一倍的身體已經不及這個將自己稱為父親的德朗豐功高大,但他還是給了他一個慈愛的擁抱。


    緊接著,眼前明媚的天央湖,就變成了夕陽下的海河。


    “生兄,我來遲了。”


    “無妨,吾也剛到不久。”


    “最近也沒什麽事要忙,所以才約你出來放鬆一會,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猶記著,應是半年之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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