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街道,空曠。


    鄒秋月看了他很久,他也注視著她。


    隻有章寒居看不清楚他們眼中無聲的對話。


    那樣深沉的目光,章寒居站在他們之間,幾步的距離,卻遙遠得像是星辰之間,他們在迷霧中能看清彼此,她不能,在迷霧中,她辨不出方向。


    後來她離開了,走之前輕輕抱了抱他,好似告別。


    他將頭靠在她頸窩,什麽話也沒有說。


    鄒秋月笑著朝他們揮了揮手。


    兩人走向另一個方向,她則背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章寒居忍不住迴頭看她,這是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她剛才和你說了什麽?”


    沈添歡說什麽都沒有。


    章寒居聽他這麽說,也不再問了。


    不過心中還在疑惑鄒秋月莫名其妙地出現又消失。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在她耳邊。


    “去阻止她。”


    章寒居愣了一下,“什麽意思?”


    就在她反問這一瞬,眼前忽然出現遍地的屍體,在屍體那頭,有一個女人的背影。


    離她不遠處,一個嬰孩兒正抱著母親的肩膀哭泣,撲倒在地上。


    嗚嗚嗚……


    哭得章寒居頭皮發麻。


    她不敢往前去,迴頭去找沈添歡,“你在哪裏?”


    沈添歡沒有應她。


    她也找不到他,明明剛才就在她麵前,一眨眼就消失了。


    她忍著恐懼一路往那個女人的方向走,一路上踏著許多屍體,她在那頭,像在等她到來。


    她已經等了足夠久。


    章寒居看見她的槍口微微冒著熱氣,如果那是利刃,應該血還未幹。


    她想要繞到她麵前去,可無論她怎麽走都在她身後。


    她察覺身後有人跟著,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了。


    “喂,你是誰?”


    她不迴答。


    章寒居心中有一個推測,卻說不出來。


    她要帶她走,那她就跟著她走一程吧。


    章寒居跟著她,她身穿紅色華服,赴一場盛大的晚宴似的,可章寒居隱隱不安。


    她們繼續往前走。


    走了很長的路,章寒居才看見他,衝他叫了一句,“沈添歡!”


    他迴過頭來,渾身濺的是血點,目光中盡是恐懼,帶著哭腔,與那消散不了的嬰孩啼哭混在一起,章寒居有些想要嘔吐。


    他哭著說,“不該是這樣,這不對。”


    她伸手過去,將槍給他。


    她說,“是時間了。”


    他哭得更厲害,幾乎喘不過來氣,“我不想這麽做的……”


    她的背影看上去孤單又堅毅,看著跪倒在自己腳邊的信徒,她隻是將手裏的槍遞給了他。


    然後溫柔又執著地輕撫他的頭發。


    她說,“一切全是我的錯,不在你。”


    他隻好將槍口對準她的腹部,槍響之後,她倒下了。


    她死那時,曙光來到,天明了。


    章寒居一怔,仰頭去看天,天果然明了。


    她呆滯地說出了真相,“是你殺了你的創造者。”


    日出世界在她說出這幾個字後,劇烈晃動,很久之前,她甚至以為這是地震,可一個虛幻的世界,為何會動蕩至此。


    沈添歡迴以沉默。


    街道在消逝,世界在崩塌。


    “怎麽會這樣?!”章寒居不明白。


    “鄒秋月做了什麽?”


    他不迴答。


    章寒居急了,迴身就往甜品店跑,她心急如焚。


    轉身迴去,那成片的街道已經變成了虛無,甜品店中的人影微微顫動,像是元宵節上轉動燈麵的小畫片。


    “不要!”章寒居朝安雙跑過去,“不要消失!”


    即使不再認識她,隻要還和她生活在一個世界就好,知道她過得很好,有了新的生活,她隻求這一件了。


    可她怎麽能阻止?


    看著四壁空白的房間,章寒居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天空的顏色消失了,人群消失了,是蒼白,是寂靜。


    章寒居拚命爬了起來,上前撲倒他,緊緊拽著他的領子,“告訴我,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他自下而上看著她,“毀滅。”


    “帶我去找她。”


    “誰?”


    “你知道,鄒秋月,是她要毀掉這個世界?”


    “不是她。”


    “你在幫她。”


    “我沒有幫她。”


    “帶我去找她!我要阻止這個世界消失。”


    “你不能。”


    “為什麽我不能?”


    章寒居反問,剛開口,才發覺剛才那一句,你不能,不是出自沈添歡之口。


    她站在她麵前。


    章寒居終於看清楚了她的臉。


    是個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女人。


    鮮紅色裙子,在白的幾乎透明的四邊形房間裏,格外顯眼。


    她對視上她,“你就是程阿言?”


    她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什麽意思?”


    這人跟曲溥一樣,一半一半地迴答問題,真叫人難受。


    “是你要我阻止這個世界毀滅是不是?”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麽,說啊!”


    她召她靠近。


    章寒居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鄒秋月在哪裏,你知道是不是?”


    “不光是我,你也知道。”她說。


    章寒居急了,“我要是知道,我還問你幹什麽?”


    她看著她的眼睛,“不,你知道。”


    章寒居徹底暴怒,一把攥住她的脖子,“你不要和我在這裏打啞謎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就是個瘋子,誰要是毀了這個世界,讓我的朋友親人消失,我就跟她拚命,你不要以為我做不出來。”


    隨著她力氣越來越大,卡在對方脖子上的手卻讓章寒居自己感覺到了窒息。


    沈添歡見她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幾乎要掐得斷氣,趕緊上前阻止她,“你怎麽了?”


    在昏迷和半昏迷之間,她又消失了。


    章寒居看向四周,街道又恢複了原樣,“怎麽會這樣?”


    “你看見了什麽?”沈添歡見她很痛苦。


    “這個世界即將消失。”


    沈添歡歎息,“消失不好?”


    “一念一世界,從某一個人的一念而起,這個世界就已經存在了。”


    章寒居念叨著,“就像是一顆種子,種下了,生長出枝椏,遮天蔽日,現在一句,這個世界上本是沒有樹的,就要毀掉這樹嗎?”


    他的手一頓,“你……你想起來了?”


    章寒居不解,“想起來什麽?”


    他快要出口的話,又咽了迴去。


    她聽到歎息,很失望的一聲歎息。


    來自近在咫尺的地方。


    她又看見了她。


    “程阿言,如果你也不想讓這個世界消失,就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她說,“你不需要任何人教你,如果你想,你可以做到。”


    章寒居急得不行,“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隻是想要找到鄒秋月,叫她不要毀掉日出世界。”


    “關鍵在於,你到底明白沒有。”


    章寒居覺得驢頭不對馬嘴,一個竄起身,“我都說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就直接一點,不好嗎?”


    “如果你不明白,任何人都不能給你答案。”


    要找到鄒秋月,阻止她,關鍵在於她明白不明白,可她到底要她明白什麽?


    她站在棋盤上,環顧四周,棋局已到最後。


    明明是這樣寂靜,還嬰孩的哭聲還是朝她耳朵裏鑽,章寒居捂住了耳朵。


    記憶。


    翻開書頁。


    女媧采取生命之水,用凡間之土,捏出了一個個像她又不像她的人。


    她是創世女神,是人類之母。


    她與人類有相似之處。


    一開始人類隻是會走會動的泥人,是她吹了一口氣,讓他們有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她在高山上,看著他們心生歡喜。


    那是她創造的一個世界。


    一花一草都有她的氣息,每一個生靈都曾被她撫摸,她深深愛著這個世界的花木,螻蟻,泥塵,日光,風雨。


    生命之微,就在於此。


    她竟然花了這麽久才知道這個道理。


    愛是守護不是摧毀,她是帶著愛意才創造了一個世界。


    “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嗎?”


    合上書頁。


    章寒居在這世上僅存的一簇花草前抬起頭,“嗯。”


    “你真的明白?”


    “明白了。”


    她愛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一束花,一棵樹,而是這個世界。


    “所以你說,我是誰?”


    章寒居笑了一聲,“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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