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清歡抬起迷離的醉眼:“那孩子真是隻落進狼群裏的羊,被連皮帶骨吃掉是早晚的事。”他曾經無意間注意到,馮夙能背得出慕容世係譜,甚至能將那種古拙的字體寫得惟妙惟肖,便引著馮夙寫了一份。他並不是有意要讓馮夙惹禍上身,隻是那孩子實在太過天真,別人的一點點讚揚都會讓他欣喜不已,以至於被關在羽林侍衛營裏時,還會在紙上寫那些字。


    馮妙也站起身,走到高清歡身邊,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嗓音:“夙弟本來就沒有太多心願,對陳留公主一見鍾情,可是公主卻對他不屑一顧,嫌棄他出身低微,我這個做姐姐的,什麽都沒能給他……”


    “嫌棄”這個字眼,果然剛好觸到了高清歡心底的隱痛,他冷哼一聲,聲音帶上了幾分陰鬱:“拓跋氏的公主,能高貴到哪裏去?他們的開國皇帝,搶走了慕容氏最尊貴的小公主,這筆賬,還沒機會清算呢。等找到國璽,就傳旨把陳留公主嫁給馮夙做妾,怎樣?”


    馮妙輕輕搖頭:“陳留公主也是個烈性子的人,她哪裏肯乖乖聽話,說不定趁著宮中大亂,她寧可撞柱而死,也不肯受這種屈辱。”


    “陳留公主不在宮中,”高清歡輕輕啟唇,“我出來那天,她剛好出宮上香誦經去了。”


    馮妙心中一動,接著說道:“其實公主婚嫁哪裏用得著動用國璽,鳳印就在我這裏,雖然不能用來決斷軍國大事,安排一個公主的婚事還是綽綽有餘。”元瑤並不是虔誠的信女,她迴宮居住後,仍舊時常到寺裏去,不過是為了迴憶從前在雲泉寺的日子罷了。這樣的元瑤,是一定不肯就範的,隻要她鬧起來,總會有親王或是臣子注意到宮中的反常情形。


    她抬眼看著高清歡,放低了聲音說:“你不是一直說慕容氏的血統最高貴的麽?別的我都不要,我隻想要夙弟實現心願,讓這個從前看不起他的公主,做他身邊的姬妾。”


    高清歡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說道:“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才終於有幾分慕容後人的樣子了。我答應你,把陳留公主嫁給馮夙的鳳旨,我親自給你寫。”他從書案上取過專門用來書寫皇後鳳旨的卷軸,提筆寫下兩行十分簡略的字,因為帶了幾分酒意,那些字跡也像要從紙麵上飛出來一般。


    因為從前裝左昭儀青鸞印的木盒子引發過元宏的病症,現在的鳳印,隻用一根絲帶束在銅鼎的鶴嘴上。馮妙取過鳳印,蘸了朱砂加蓋在卷軸上。高清歡拉開房門,把鳳旨交給門口的兵卒送出去。


    馮妙趁著開門的一瞬,飛快地掃了一眼屋外,至少十幾名兵卒把華音殿整個圍住,她默默地歎氣,就算高清歡不在這裏,她也沒有可能逃出去。


    高清歡在宮中任職多年,十分熟悉大魏宮廷事務,他選擇起事的時間,剛好是一年中最平穩的時節。官員的年度升遷都已經結束,黃河水患泛濫的季節已經過去,秋糧收獲的季節卻還沒到,並沒有什麽特別需要皇帝或是監國太子裁決的事情。元恪三、五天不見外臣,隻是引起了群臣的猜測,卻並沒有真的耽擱什麽事。


    他在鎮國公的頭銜之外,又許下了高額的賞金,命人繼續去尋找國璽。他也曾經親自問過元恪,恐嚇、誘騙……各種手段都用了,卻始終一無所獲。元恪身上的硬氣,不知道究竟來源於哪一邊的血統,連高清歡都對他束手無策。


    幾天過去,高清歡開始變得急躁起來。找不到國璽,就沒辦法下詔,沒有正式的詔書,他就沒辦法讓那些迂腐的老臣心服口服。他也有幾次想要套問馮妙的話,馮妙隻是搖頭說自己不知道,她每天還要喝高清歡送來的藥,害怕他在那藥裏摻進迷藥,再來問她的話,索性從不過問元恪究竟把國璽藏在哪裏。


    風平浪靜之下,醞釀著暴風驟雨。高清歡正坐在華音殿內,翻看著馮妙從前看過的書,一名兵卒走進來,有些驚慌地對他稟告:“陳留公主……陳留公主不見了……”


    高清歡猛地站起來,沉聲喝問:“什麽時候的事?”


    那人目光閃爍地迴答:“不……不知道,公主收到賜婚的鳳旨後,就大吵大鬧,不肯嫁給馮家的傻子。可沒想到,陳留公主竟然帶著自己的侍衛,衝進任城王府去了,說要請任城王做主。”


    馮妙聽了心中一喜,她差點忘了,任城王還在洛陽。老王爺年事已高。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但他的威望卻還在。


    那一點喜悅,很快就被高清歡殘忍無情的話語擊打得粉碎,他麵無表情地吩咐:“任城王已經臥病太久了,你去找到那個給任城王治病的郎中,讓他給任城王開一副長睡不醒的好藥。”


    他轉過頭,看著一臉怒容的馮妙,微微挑起嘴角:“沒留神,倒是被你給擺了一道,讓陳留公主跑出去搬救兵。不過沒關係,我再多留五天時間,找得到國璽便罷,如果找不到,到第五天我就帶著你去太極殿,直接改元登基。”


    馮妙的心直沉下去,她知道高清歡不是在開玩笑。從前那次叛亂之後,元宏已經削減了宗室親王的私人護衛,大軍又被南邊的戰事困住,他手底下的人雖然不多,可要控製住洛陽城中的皇宮,還是易如反掌。


    “妙兒,沒用的,”高清歡狹長的眼角向兩側舒展,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慕容氏的人迴來了,你也該清醒了。”


    穀塘原行宮中,元宏一手捂住胸口,另一手在地圖上比量著進軍路線。他的猜測沒有錯,王玄之帶去的兩千人,的確是為了困住護送蕭鸞的人手。那兩千人幾乎已經拚殺殆盡,他把右裨將帶去的一萬人,也分成小股不斷地侵擾南朝軍隊。


    蕭鸞已經進入彌留狀態,南朝軍中人心惶惶,誰也不肯用自己手下的兵卒全力抵抗,人人都在觀望等待。建康城中,已經有人扶持蕭鸞的嫡子蕭寶卷繼位。這位從小嬌生慣養的皇子,既不懂治國,也不懂領兵,索性把國家大事都交給身邊的近臣處理,自己隻顧玩樂。


    南下的通路已經打開,再修整一兩天,就可以號令大軍對建康發動猛攻。元宏心中埋藏多年的雄心壯誌,很快就要實現了。他站起來,在殿內來迴走了幾圈。做完這一件事,他就可以多花些時間陪伴馮妙和懷兒了。他答應過,要親自教懷兒騎馬射箭,等戰事結束,懷兒也該有三歲了,正可以挑選一匹小馬駒,開始慢慢學著跑了。


    想到馮妙,元宏便覺得心口劇痛。每天都有戰報送迴洛陽,有時他會刻意讓元勰在戰報末尾加上幾句話,都是從前跟馮妙一起翻看史書時說過的話,如果馮妙看見了,便會知道他在想她。


    離開洛陽這麽久,其實元宏心裏已經後悔了,不該這樣不告而別,他知道馮妙一定會擔心他的身體,怕她想得太多,又引起咳喘病症來。他早已經想得明白,馮妙會那樣說,是因為把他當成不分彼此的愛人,所以才不準他欠了王玄之這個外人的人情。等再見麵時,他一定要重重捏幾下馮妙的鼻尖,懲罰她口是心非,然後再把她整個抱在懷裏,向她認錯。帝王是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有錯的,可是丈夫卻不要緊,這些事情原本就分不清究竟誰對誰錯,隻要馮妙能開懷一笑就好。


    元宏想起這些,嘴角就不自禁地上翹,心裏卻泛起濃重的苦澀。這麽多天了,洛陽沒有任何迴信送來,難道馮妙還在跟他生氣麽……


    殿門忽然被人推開,始平王元勰走進來:“皇兄,行宮北麵發現一隊人,正往這個方向來,要不要放箭射殺?”


    元宏微微皺眉,大軍都在休整,王玄之那邊也不可能再分出多餘的人過來,這隊人的確很可疑,最穩妥的方法當然是先放箭射殺。不過北麵正是洛陽的方向,元宏沉吟片刻,還是說道:“派一隊人去截住他們,帶活口迴來。”


    始平王元勰應聲去了,他心裏的想法也跟元宏類似,此時外麵正下著大雨,並不是偷襲的好時機,也許是什麽人從洛陽專門來這裏。


    一隊騎兵從行宮側門出發,沒多久就圍住了那一隊可疑的人,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把那隊人帶了迴來。人帶到始平王麵前,手腳都被捆住,動彈不得。元勰盯住其中一個人看了半天,忽然狐疑地叫人取來幹淨的帕子,擦去了那人滿臉的汙泥,一張清秀白皙的臉露出來,正是陳留公主元瑤。


    元勰忍不住發笑:“瑤妹,你這是在鬧什麽?剛才差點就命人亂箭將你們射殺了,你知不知道?”


    元瑤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仰著臉問:“皇兄呢?我要見皇兄!我要讓他知道,他的皇後在宮裏做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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