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皺緊眉頭凝神思索,南征會調集整個大魏最精銳的兵馬,統帥的人選十分重要。這個人不一定要多麽勇猛強健,但是一定要有駕馭、掌控這麽多人的能力。戰場上的情形瞬息萬變,統帥有時需要果敢決斷,命令士兵拚死向前,有時又需要小心謹慎,避免落進敵人的圈套。


    與此同時,這個統帥大魏幾乎全部兵馬的人,既要對皇帝忠心,還要對南朝蕭氏有深入骨髓般強烈的征服欲望,不會因為任何誘惑迷失了心誌。


    “皇上,”馮妙低聲開口,“我心裏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他的能力足可以統帥大軍殺敵,南朝又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所以皇上完全可以相信,他一定會拚盡全力去做這件事的。”


    元宏知道她說的人是王玄之,扶住她的肩,聲音裏帶上了幾分擔憂:“朕也想到了你說的這個人,朕絕不懷疑他的能力,也相信他會比朕更想攻破南朝的都城,但是戰爭不是一個人的事,還需要方方麵麵的配合,糧草、探報、甚至士兵的情緒,每一個細節都會影響最後的結果。”


    “皇上,”馮妙用清泉明月般的眼睛看著他,“隻要皇上相信他,這些困難大哥都會有辦法解決。琅琊王氏的這一支,幾乎都被南朝皇室殺盡了,大哥他忍辱逃出來,不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報仇麽?現在有這樣的機會,大哥一定不會輕易放棄的。”


    “妙兒,這不是朕能不能相信他的問題,”元宏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朕可以下詔讓所有鮮卑貴族都改用漢姓、改穿漢服,卻沒辦法在一夜之間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自以為是。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們從心底裏看不起漢臣,尤其看不起像王玄之這樣的士族子弟,說不定內心裏反倒對蕭鸞這樣的武夫敬佩多些。如果沒有他們盡全力配合,就算王玄之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難施展。”


    馮妙的目光黯淡了幾分,她知道,元宏說的都是實情。王玄之實在太能幹,派了幾撥人人都沒能解決的北地各部紛爭,王玄之不過去了幾個月,便全都解決了。遇到難以決斷的事,元宏也總會在議事時征詢王玄之的意見。那些鮮卑貴胄們,都巴不得能找個機會讓他出醜犯錯。


    “其實這事情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元宏歎著氣,有些無奈地說,“如果他肯尚娶公主,變成大魏皇室的駙馬,那些鮮卑貴胄的敵意就會淡去很多,隻是……”


    不必再說下去,兩人都明白,以王玄之的世事通透、人情練達,不會想不到這條捷徑,也不會不知道,眼前就有心心念念想嫁他的六公主元瑤,可他從沒提過這件事,自然是不願這樣做了。


    馮妙有些失望,她能明白王玄之心中所想,知道報仇雪恥對他有多麽重要。讓他帶兵南征,既能滿足王玄之的心願,也能讓元宏安心治病,本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可惜現在看來是沒有辦法實現了。


    她掀開琉璃燈罩,正要吹熄燭火,手卻被燈罩上的熱度給燙了一下,縮迴手的一刹那,一個念頭跳進腦海。她轉迴身攬住元宏的腰,帶著幾絲壓抑不住的期盼說道:“皇上不妨先下旨,讓大哥率軍南征,同時放出消息去說,等他南征歸來,就從顯貴親王的女兒中為他選一個正妻,再專門派那些家中有適齡未嫁女兒、妹妹的人,去負責跟南征相關的事。這些人看不起他,是因為他的官職升得太快,可一旦有機會跟他變成親家,這些人的態度就會完全不一樣了。至於大哥的婚事,等到南征大功告成,這件事總有辦法可以推脫。”


    元宏仔細想了想,點頭說道:“這辦法的確可行,南征的時機稍縱即逝,先應付過眼前的難關再說。”他看得出馮妙的心思,知道她對王玄之半是感激半是愧疚,細說起來,導致王氏被滅族的人,正是馮妙的親生父親。給王玄之這個機會,或多或少總是一種補償。


    南征的詔令很快便下達了,元宏給王玄之加鎮南將軍銜,命他統帥整個南征大軍。太極殿議事時,元宏有頗有深意地當著百官的麵說,要替王玄之物色一位出身尊貴、品貌端莊的妻子,等他南征凱旋時,就親自替他主婚。


    離開太極殿時,平常搶在王玄之前麵出門的鮮卑貴胄們,這迴都刻意放慢了腳步,有意無意地跟他攀談,打聽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順便委婉地介紹,自家的女兒就剛好是他喜歡的類型。王玄之隻是淡淡地微笑,既不應允,也不拒絕,客氣間帶著幾分疏離。


    接到詔令不過短短兩天之後,王玄之就匆匆離開了洛陽,好像他隨時都準備著出發一樣,身邊隻帶了幾名護衛,輕車簡從,連日用的物品都很少。進了軍中,他就要跟將士一起同吃同住,從前那些士族子弟常用的物件,都不能再用了。


    對南朝開戰之後,洛陽城內更需要安定,元宏對李得祿和於烈都下了密令,要他們一個繼續抓緊審問捉到的慕容氏後人,另一個繼續看準機會圍捕混跡在市井間的慕容餘孽。因為事情牽涉到自己和夙弟,馮妙不好多說什麽,隻是心裏隱隱覺得有些奇怪,高清歡就是慕容後人,元宏卻並不審問他,還讓他每天來華音殿送藥,這兩人之間就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一樣,隻是誰也不對馮妙說起。


    就在馮妙以為這件事快要塵埃落定時,領軍將軍於烈到澄陽宮求見元宏。他原本奉命處置馮夙,皇帝的意思,是讓他斟酌著不輕不重地罰一下了事,可他卻大張旗鼓地來求見,又把這難題送迴了皇帝麵前。元宏心裏有幾分不快,說話的口氣也跟著嚴厲了幾分。


    於烈跪在殿內金磚地麵上,從袖中取出幾張紙來,雙手高舉過頭頂,呈給元宏:“羽林侍衛營的馮夙,未經長官允許私自外出,臣已經罰他在營中關禁閉思過。”


    元宏聽了這幾句話,麵色才和緩一些。用私自外出的名義處罰馮夙,輕重很得當,既要嚴罰以儆效尤,又不會罰得太重。他示意於烈把手裏的幾張紙遞上來,隨口問道:“這又是什麽?”


    於烈不敢直接與皇帝對視,上身稍稍向前,把紙張放在元宏麵前的書案邊緣,低頭稟奏道:“馮夙禁閉思過二十天,今天日子剛好夠了,臣原本是想去放他出來的,沒想到在他的房間內發現了這個東西,臣不敢隱瞞,立刻拿來請皇上過目。”


    聽他說得嚴重,馮妙也忍不住想知道那張紙上究竟寫了些什麽,心裏已經在不住地歎息,早知道夙弟現在會惹出這麽多麻煩來,當初還是應該早些聽王玄之和元宏的勸,讓他多在外曆練曆練。


    元宏一頁一頁地翻看過去,臉色越來越陰沉凝重,他最後把那些紙輕拍在桌麵上,沉聲對於烈說:“先把馮夙繼續關著吧,這件事朕會親自處置,你先退下。”


    於烈走後,馮妙上前拿起那幾張紙翻看,隻見上麵大大小小地寫滿了名字,字體有些古拙怪異,不知道是故意這樣還是落筆時寫錯了,有好些字缺了幾筆。她茫然地看向元宏:“這……是夙弟寫的?”


    元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點了兩下頭:“於烈剛才說的很清楚,他把馮夙單獨關著,湊巧那房間裏有些筆墨紙張,今天再去便發現了這個。這字體雖然跟馮夙平常的字體不大一樣,可是你也該看得出來,落筆的習慣卻是跟他平常寫字一模一樣的。”


    他指著幾處帶提手旁的字給馮妙看:“馮夙寫這一筆豎鉤時,習慣在這彎角處稍稍向右頓一下,這幾張紙上的提手旁,都有向右頓的痕跡。”


    馮妙對照了幾處,的確如此,可她還是不明白,這些紙張看起來就像是隨手練字用的,上麵的字根本連不成句子。想到夙弟,她的心都亂了,焦急地問:“皇上,這上麵寫的究竟是什麽?怎麽……我一點都看不懂呢?”


    元宏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先別驚慌,拿過一張紙指給她看:“妙兒,這些字你看不明白,並不奇怪,因為好些都寫錯了。這些字也連不成句子,而是……人名,你看著奇怪,因為這些並不是漢人的名字,而是鮮卑人的名字。早先的鮮卑名字,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漢化,隻是根據讀音選擇相似的漢字,記錄下來,因此本身並沒有什麽含義,不像漢人的名字那樣,每個字都帶著美好的寓意。”


    馮妙越是想要聽明白,就越覺得腦海中一團混亂:“夙弟寫這個做什麽?再說……再說……就算是從前的鮮卑人名,夙弟寫在紙上,又有什麽要緊?”


    “這不是普通的人名,”元宏的聲音越發沉鬱,“這是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連朕都以為,它永遠不會有再見天日的那一天了,沒想到,朕卻用這種方式看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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