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點頭:“說起來也真是巧,後來慕容氏所建的燕國分崩離析,好幾處地方都有人宣稱自己是正統的繼承人,其中北燕被馮氏篡奪,後來又被拓跋氏的先祖滅了國。就是那時候,拓跋氏從北燕皇宮中得到了一盒製好的月華凝香,可惜藥方卻再也找不到了,這盒藥後來又被用在了馮家的女兒身上,以免這個野心勃勃的家族,生出皇位繼承人來。”


    馮妙仍舊不解:“這些跟木槿花紋身有什麽關係?”


    “這事得從慕容家那位常勝將軍慕容垂講起,”元宏在她頭上輕輕揉了一下,表示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慕容垂已經名滿天下時,大魏的開國皇帝還是一個四處流亡的少年,他有拓跋氏最正統的血統,手裏卻沒有一兵一卒。他流離失所、食不果腹,卻沒有忘記要找到父親的舊部,東山再起。就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慕容垂最寶貝的孫女。”


    元宏的聲音很低很輕,像天氣剛剛轉暖時拂過麵頰的風一樣。馮妙的眼前,如同展開了一幅畫卷,廣闊無垠的草原上,胸懷大誌的落拓少年,遇上了明珠般耀眼的小公主。也許是她先頤指氣使,也許是他曾刻意接近,這兩個本不該有交集的人,就那樣在命運的指引下遇見了彼此。


    少年用自己做的弓,射迴了草原上最狡詐兇殘的野狼,送給自己心愛的女孩兒。養尊處優的小公主把自己最喜歡的發簪,送給他變賣了招兵買馬。小公主把這個眼神倔強的少年帶到祖父麵前,扭扭捏捏地纏著祖父,要他幫著少年建功立業。慕容垂借了兵馬給他,卻不答應把自己眼珠子一樣寶貝的孫女兒嫁給他。


    少年帶著兵馬離開前,對著威名赫赫的慕容垂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跟你一樣了不起的英雄,到那時,她遲早還是要做我的王妃,看你還能怎麽攔我?”


    從那天開始,慕容氏的小公主就天天在等,等著她心裏念著的人,早些變成跟祖父一樣的大英雄,騎著駿馬迴來接她。草原上征戰不斷,無數部族在一夜之間崛起,又轉瞬就像流星一樣隕落。慕容家的女兒,自然也不會是嬌弱無用的女子,她跟著祖父、父親一起守城,手中一張金弓,漸漸也小有威名。


    在她心裏,祖父永遠是大英雄,就像每天都會從東邊升起的太陽一樣,光芒萬丈,輝煌耀眼。直到有一天,太陽被濃密的黑雲遮住,她的祖父,竟然在參合陂遭遇慘敗。當初的少年,已經變成了英武的青年,他偷偷騙出小公主,把她留在營帳內,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卻背地裏用她作誘餌,引著慕容垂父子孤軍深入。十萬大燕兒郎,被生生活埋在參合陂,慕容垂雖然僥幸留住性命,卻在一夜之間白了頭。


    聽到這裏,馮妙的指尖微微顫抖,她聽高清歡講過參合陂的故事,知道讓慕容垂吃了平生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敗仗的人,就是大魏的開國皇帝拓跋珪。她悄悄轉過頭,幾乎不忍心再聽下去。


    元宏看出她心裏難過,短暫的停頓過後便加快了語速:“後來的事,你應該多少也知道一些,慕容氏徹底敗在拓跋氏手下,連那個小公主也成了戰俘。慕容氏曾經是鮮卑各部裏真正的霸主,其餘各部都要向慕容氏定期朝貢,連拓跋氏也不例外。他們麵容俊美妖冶,由於始終保持純粹的血統,慕容氏時常有雙眼純淨如碧玉的孩子出生,很多鮮卑牧民甚至真的相信,他們是天神的子孫。隻要慕容氏的後人仍然存在,拓跋氏就永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北方之王。”


    “所以……”馮妙已經猜到了大概,對於雄才大略的君主來說,任何阻礙,都必須除去。


    元宏摟住她僵硬的肩,隻想快些講完這段慘痛的舊事,可偏偏往事千頭萬緒,一時半會又講不清楚。他飛快地說下去,也不管馮妙能不能聽清楚:“開國皇帝曾經下令,除了選進宮中為奴的之外,將其餘的慕容氏後人全部殺死。據說那時開國皇後和匈奴部落送來的劉夫人都懷有身孕,劉夫人故意把這件事告訴慕容皇後,導致她驚怒之下流產。從那以後,慕容皇後就再沒跟開國皇帝說過一句話,就連她封後之前手鑄金人時,都是被開國皇帝像木偶一樣手把手完成的。”


    “木槿花……”馮妙低聲說。


    元宏更緊地摟住她:“慕容皇後曾經偷偷幫助一些慕容氏的人逃脫殺戮,這些人一直想著要報仇雪恥。木槿花是慕容皇後最喜歡的裝飾,他們就用木槿花圖樣作為信物,互相聯絡。這些死裏逃生的慕容氏後人,大多都改了姓,有不少就改做了高氏。”


    “這些慕容後人,屢次想要刺殺開國皇帝,卻一直沒能成功。性情剛烈的慕容皇後,從不屑於為自己辯解,開國皇帝也是個脾氣暴烈的人,不顧朝中大臣的反對,堅持獨寵慕容皇後,雖然她從不開口說話。直到慕容皇後離世,他才命人銷毀了宮中一切看得見的木槿花圖樣,他要慕容皇後跟自己合葬,卻更加瘋狂地殺戮慕容氏的後人,並且留下遺言,宮中再也不準有姓慕容的女人。”


    馮妙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手指撫過泛著淡粉色的花瓣,就像心口上有一道舊傷,還在不斷地滲出血來:“你是說……我有木槿花紋身,是因為我其實也是慕容氏的後人?”


    元宏不想騙她,隻能點頭,安慰著她說:“妙兒,無論你是南朝人的後裔,還是慕容氏的後裔,朕隻知道你是朕的妙兒。除非……你介意這個身份,記恨朕的先祖害你的族人顛沛流離。”


    他把頭壓在馮妙肩頭,不敢看她的神情動作,像在等待裁決一樣忐忑不安。良久過後,馮妙輕輕搖頭:“阿娘一定知道這些事,可她從沒告訴過我,她一定希望我忘記。阿娘說過,無論這朵木槿花代表什麽,我都隻需要坦然接受就好。她並不想讓我執著於過去的痛苦,她希望我快樂。”


    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元宏懸著的心落下,他看著馮妙純黑的雙眼說道:“妙兒,你能這樣想真好,朕也可以明白告訴你,哪怕有再多困難橫在你我中間,哪怕所有人都認為我們該是天生的仇敵,朕依然當你是唯一心愛的妻子,這就是朕愛你的方式!”


    馮妙伸手抱住他的腰,把頭倚在他胸口,低低應了一聲。


    就在這時,有小太監在門口跪秉:“昭儀娘娘的藥煎好了。”馮妙隻當又是那些治療喘症的藥,想要搖頭說她不喝,元宏卻把藥接過來,用瓷勺送到她唇邊,濃黑的湯汁裏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氣。那股味道讓她從心底泛起膩來,但她不忍拒絕元宏,還是張開雙唇含住了這口藥汁。


    小太監又問了一句:“高大人請皇上示下,今天還有沒有別的差事要辦?”


    馮妙奇怪地抬頭看向元宏,元宏卻從容地把又一勺藥汁送到她唇邊,對小太監吩咐:“讓他迴去吧,明天再送藥來。”


    “這藥是高清歡準備的?”馮妙稍稍偏頭,不肯再喝這一口藥汁,“我以為今天早上你會……至少讓他遠遠地離開宮闈。”


    “高清歡的醫術很好,正好現在素問雙手不能動,朕打算讓他來治你的喘症,每天到這來送藥一次。”元宏的話裏帶著明顯的敷衍,顯然隱瞞了一部分實情。


    “皇上,高清歡身上,也有木槿花紋身啊,”馮妙握住了他的手臂,因為著急而上身前傾,“我擔心,他也會跟高照容一樣。”她記得高照容最後一刻的眼神,與其說她是畏罪自盡,倒不如說她覺得自己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終於可以慷慨赴死。太子叛亂,一定會被廢,她的兒子會成為儲君,未來的大魏皇帝身上,也帶著慕容氏的血。


    慕容後人對血統和複仇的癡迷,讓馮妙心裏又憂又怕。她說不出原因,卻總覺得高清歡想要的,不隻是現在這些。


    “朕知道,高清歡已經對朕全都說了,”元宏對著碗裏的湯藥仔細吹涼,“他供出了幾處慕容後人藏身的地方,也隻有他知道怎樣跟那些人聯絡,朕還要倚賴他,剿滅慕容氏的餘孽。”


    他頓一頓,才沉聲說道:“更何況,你的病症現在也隻有他能治了。”他想起早上跟高清歡那場密談,心口隱隱作痛,木槿花並不隻是一個簡單的記號而已,這種朝開夕落的花,象征著近乎瘋狂的執著。種上它,這一輩子都帶上了枷鎖。


    馮妙有幾分茫然不解,她一直以為自己隻是天生的肺熱咳喘,再加上月中虧虛失調,任何一個高明的禦醫都能治,隻是效果好壞而已。


    她還要再問,又有一名身穿內官服飾的人,滿麵喜色地跪在門口:“皇上,李衝大人快馬送來的捷報,叛軍已經全部投降,太子親筆寫了請罪的奏表,東陽王的兩個兒子和幾名叛軍首領,都已經被俘,無人逃脫!”


    那名內官口齒伶俐,奏報的又是一件喜事,語氣間興高采烈,直叫人聽了無比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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