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清歡!”東陽王暴喝,“你要背叛本王麽?”


    高清歡身穿內官服色,手中的弓弩拉得如同滿月一般,他不緊不慢地向前走了幾步,用他慣常的語調說道:“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效忠你,哪來的背叛?”


    他用手裏的箭簇,遙遙地掃過東陽王身上的幾處要害。東陽王看清他手裏的弓弩,不過是祭祀時用的小弓,心裏已經起了幾分輕視,哈哈笑著說:“你就想用這種哄小孩子的東西,來製服本王麽?真是……”他知道高清歡從不習武,所以才從沒對他多加防備。


    話沒說完,高清歡已經鬆開了手裏的弓弦,一支木杆箭簇應聲射中了東陽王的右肩。高清歡從前任儺儀執事官時,經常會用到這種小弓,射中獸骨便代表著驅除邪祟,因而他雖不習武,箭術卻十分精準。不過,祭祀時用的這種小弓,比普通的弓弩輕得多,因為弓弦能夠承受的力量有限,也隻能用又輕又短的箭,殺傷力遠遠不夠。


    東陽王放開馮妙,抬手拔出那隻木杆箭,劈手折成兩段,丟在腳下:“自不量力!”


    高清歡卻並不急躁,反倒垂下了雙手,遠遠地看著他。東陽王漸漸覺出不對勁來,那處並不嚴重的箭傷,竟然開始漸漸發癢,半邊身子都跟著變得麻木。他向前走了一步,腳步卻變得踉蹌,身子也跟著搖搖晃晃,手已經握不住令牌,“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又驚又怒:“你……你在箭尖上淬了毒……”


    “隻是能叫人麻醉的迷藥而已。”高清歡仍舊站在原地,悠悠地說著話,好像他隻是在迴答東陽王的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問題。


    馮妙看準機會,上前去搶東陽王掉落的令牌。東陽王的身子已經不大靈便,隻能抬起尚有知覺的左腳,猛地踩在馮妙手上,不讓她把令牌拿走。手指上一陣劇痛鑽心,馮妙輕輕“嘶”了一聲,卻忍住疼痛,對著太極殿方向高聲喊道:“東陽王謀逆!”


    太極殿門前的親衛們,聽見這聲叫喊,心裏已經有些慌了。東陽王一直在對他們說,是要入宮勤王護駕的,怎麽變成了謀逆?既然東陽王謀逆,他們這些親衛,豈不都是同黨?


    馮妙的話一出口,玄衣衛就有了動手的理由,他們衝上高台,製住了東陽王的幾名隨從。


    太極殿外,等候的親衛已經騷動起來,有人開始暗自尋思,倒不如索性衝殺進去,拚上一場。


    元宏聽見馮妙的聲音裏滿是痛苦,急急往高台方向趕來,可是他離得太遠,一時半刻間無法靠近。東陽王腳上加力,不讓馮妙動彈,遠遠地對著太極殿方向,就要下令讓親衛們攻進來。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又一支冷箭飛來,正正命中了他的左眼。高清歡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高台之上,一手拿著那張小弓,另一手像彈撥琴弦一般,在弓弦上輕輕撥弄。那一箭便是他放出的,劇痛讓東陽王倒退了好幾步,倚著扶欄站住。


    東陽王抬手捂住左眼,怒不可遏。可高清歡卻意態悠閑地站在幾步遠開外,他清楚自己手中弓箭的實力和局限,所以每一箭都恰到好處地命中東陽王最薄弱的地方。


    這時,元宏也已經衝上高台,握住馮妙的手,連同那枚令牌一起舉起來,對著太極殿方向朗聲說道:“東陽王謀逆,已經被朕擒住,王府親衛都是被他蒙騙迷惑了,朕既往不咎,將你們全部編入軍中,為國效力!”


    一陣靜寂過後,太極殿門前便響起連綿的甲胄撞擊聲,一名統領帶頭解下佩刀,向著高台方向跪倒,其餘的親衛便也都跟著紛紛跪倒,從此聽命於皇帝。


    元宏繼續高聲說道:“昨晚北海王私闖禁宮,圖謀不軌,命人襲擊朕的車駕,已經被任城王製住。朕已經把他褫奪封號、關入牢中。”他舉起右手,聲音如洪鍾一般,堅定明朗:“朕——安然無恙,所有謠言,都可以止歇了!”


    原本還在猜疑不定的大臣們,看見皇帝終於露麵,言語之間如此自信,心中都安定了大半,齊齊跪倒叩拜。


    東陽王和北海王都已經壓服,李弄玉也已經悄悄出發,前往太子叛軍中,元宏隻剩一件事梗在喉中。早在方山永固陵那次,元宏就查出了高清歡在與北海王私下聯絡,卻一直沒有動他,仍舊留他在宮中任職,便是想借著他把這些有反心的人都引出來。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高清歡卻當著眾人的麵舉箭射中了東陽王,搖身一變成了平叛的功臣。元宏如果在這時處置他,隻會讓人覺得這個皇帝反複無常、容不下忠臣。


    元宏對著高清歡看了幾眼,忍下心中不甘,沉聲說道:“把東陽王也關押起來,一切賞罰都容後再議。”


    東陽王眼中、肩頭都血跡淋漓,玄衣衛正要押著他離開,他卻忽然高聲叫嚷起來:“你不能殺我!我有太皇太後留下的免死詔,誰都不能殺我!”


    這句話一出口,不但太極殿前的大臣們愣住,就連元宏也愣在當場,他從沒聽說太皇太後留下過什麽免死詔,可萬一東陽王說的是真的,皇室不能出爾反爾,他就真的不能斬殺東陽王了。


    東陽王露出幾分邪肆的笑意,這就是他準備好的“退路”,當著大臣們的麵說出太皇太後留下的免死詔。那免死詔本就是真的,元宏又一向推崇孝道,東陽王算準了他不會公然違逆太皇太後留下的“遺詔”。


    “先帶下去!”元宏沉聲吩咐,“待朕驗明真假以後再說。”


    玄衣衛帶著東陽王走遠,元宏抱起馮妙,手撫著她的胸口,讓她慢慢調整唿吸。馮妙一路跑上石階,此時已經唿吸紊亂,手指攀在元宏胸口,神情越發痛苦難忍。元宏一麵高聲命人去傳侍禦師來,一麵抱起馮妙往澄陽宮內走去。


    經過高清歡身邊時,元宏的眼角餘光無意間瞥到,高清歡正定定地注視著馮妙慘白的麵孔。元宏心中越發不快,沉聲說道:“你也先退下吧。”


    高清歡仍舊盯著馮妙看了片刻,才微微翹起唇角說:“宮中不要再用熏香,燃燒不盡的香灰會讓她窒息。”


    說完這些話,高清歡便向元宏施了一禮,轉身沿著石階一步步走下去。


    侍禦師很快趕到了澄陽宮,匆匆地診了脈,便開了方子來。背上施了針,又灌下了一大碗湯藥,馮妙的唿吸才漸漸平靜下來。元宏坐在床榻邊,用手指反複描摹著她的唇線,聲音裏帶了些顫抖:“朕真後悔,不該讓你去追東陽王,朕差點……差點就失去你了……”


    馮妙無力地微笑,聲音細弱地說:“從前,我看到皇上這樣在意林姐姐,心裏很羨慕,巴不得自己也病了,病得越重越好,盼望著有人也能……也能那麽在意我。”


    提起往事,元宏也忍不住發笑,可那笑意裏卻帶著些追悔莫及的苦澀。


    馮妙抬手去撫他的眉心:“皇上皺眉,就……不英氣了。”她注視著元宏,緩緩說道:“現在,我一點也不羨慕林姐姐了,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生過病,皇上也沒有。我可以有很多孩子,不讓懷兒寂寞……”


    元宏握住她的手,眼中一陣發熱,他閉起雙眼說:“妙兒,你會好起來的,朕也會。至於孩子麽,隻要一個懷兒就很好,如果孩子多了,你心裏……能分給朕的部分,就更少了,朕不高興……”


    馮妙笑著合上雙眼,眼角卻滾出一滴淚來:“傻話……”


    更深露重,元宏就坐在床榻邊,整夜陪著馮妙,看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在睡夢中咳嗽連連。


    他想著白天時高清歡那個眼神,心裏對這對兄妹的懷疑更重,越發猜不透他們的目的。他早就料定高氏兄妹在暗中借助別人的力量,卻沒想到,他們能連北海王和東陽王都當做自己的墊腳石。


    元宏把頭輕靠在馮妙肩上,宮變平息,可他要憂心的事卻一點也沒有少。東陽王所說的免死詔,多半是真的,可要是不處死東陽王,又如何能殺一儆百?高清歡是個陰鬱狠厲的角色,即便嚴刑審問,也不會有任何效果,還是要從高照容身上想辦法……


    他指尖上拈著一粒藥丸,李夫人不肯跟他迴皇宮來,卻給了他三粒藥丸,裏麵摻了一種西域商人販賣的黑色藥膏。每服一粒,都可以讓他暫時緩解病痛,甚至更加精神百倍,可是藥效一過,他的病症會比從前更加厲害。李夫人再三叮囑,這藥丸最多隻能服用三次,三次過後,他的病症就真正無藥可醫了。


    從嵩山返迴時,他已經在路上服用了一粒,今天情形危急時,又服用了第二粒。手中的最後一粒藥,就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同是在這天夜裏,李弄玉也已經到達了洛陽城外的叛軍營中。她的騎術是李衝親自教授的,比許多鮮卑貴族小姐還要好。一天的路程,被她生生縮短了一大半。馮妙料想得一點不錯,元宏把詔令交到她手上時,李弄玉沒有絲毫猶豫。隻要是她的蕭郎想做的事,她一定會盡力幫他做到。


    快到叛軍營帳時,李弄玉身下的馬發出一聲長嘶,前腿突然跪倒在地。李弄玉失去平衡,跌落在地上,她剛要站起身,樹叢中便走出幾名兵卒,用刀架住了她的脖子。


    李弄玉一路上都穿著男裝,扮作馬童,此時索性解開發髻,露出女子的麵容,對那幾名兵卒說:“我是來找始平王的,你們誰能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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