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用眼角斜斜地掃著高照容,並不接她的話,站起身對來報信的小太監說:“既然事情出在本宮的弟弟身上,本宮總該去看一看,帶路吧。”


    離塵殿是洛陽皇宮中一處冷僻的宮室,距離妃嬪們居住的地方都很遠,偏殿尤其森冷破舊,有時便用來關押一些犯了小錯、卻還不至於送進慎刑所的宮人。


    馮妙趕到這裏時,元宏早已經在離塵殿主殿內坐著,丹楊王在他右手邊的梨木坐榻上,身上帶著慣常的武將氣度,端坐時單臂撐著膝蓋,銅鈴似的一雙眼中很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丹楊王妃跪在地上,手裏攥著一塊揉皺了的帕子,一見馮妙進來,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重新低下頭去。


    馮夙被反剪住雙手站在一邊,陳留公主元瑤被婢女飛霜扶著,站在另一邊。馮夙見到馮妙進來,便急著高聲叫道:“姐姐,我沒有……”


    “夙弟,”馮妙輕聲止住了他的話,“皇上在這,一切自會有聖裁。”高照容、崔岸芷、王琬也跟在她身後進來,盈盈地對著主位上的皇帝跪拜施禮後,各自站在兩旁。也許是離塵殿本就昏暗,馮妙遠遠地看不清元宏的麵容,隻能看見他垂落身前的寬大衣袖。洛陽城從內到外都改了漢製,連皇帝的龍袍也換成了寬袍廣袖的樣式。


    “皇上,”丹楊王妃一開口,就嗚咽不止,“妾身在您麵前不敢放肆,但妾身隻想要一句公道話,緒兒究竟是怎麽死的,妾身這個做娘的,總可以知道吧?”她恨恨地指向元瑤:“當初太皇太後要把公主下嫁過來時,妾身就覺得緒兒高攀不起天家貴女,如今倒好了,生生把緒兒一條命給磨進去了。”


    丹楊王妃原本是丹楊王劉昶身邊的侍妾,此時又氣又恨,說出來的話也夾槍帶棒,認定了元瑤就是毒殺劉承緒的兇手。元瑤緊抿著雙唇,目光盯著丹楊王妃,胸口隨著唿吸一起一伏,卻不為自己辯解一句。


    崔岸芷好心勸道:“夫人也不要傷心太過了,皇上自有聖斷,畢竟現在也沒有確證事情跟六公主和馮小郡公有關……”


    “你說的倒輕巧!”丹楊王妃斜斜地仰起臉,帶著滿麵淚痕打斷了她的話,“這位娘娘從來沒有過孩子吧?要是你做過哪怕一天的娘,就知道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哪怕這孩子是傻的、是殘的,在娘親的心裏也都是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要是你的心頭肉被人生生剜去了,你能不疼?你能不恨?”


    崔岸芷沒料到丹楊王妃竟如此激動,悻悻地退到一邊,不好再說什麽。


    一陣靜默過後,元宏的聲音從幽暗的主位上傳出來:“丹楊王,現在人都在這裏,朕就把這件事交給你查問,朕隻在一邊聽著。”


    丹楊雖然也滿麵怒氣,可在皇帝麵前,還是盡力維持著臣子該有的儀態,先屈身行了一禮,才走到大殿正中開始問話。他對著元瑤說話時,也仍舊客氣地稱唿她六公主,沒有絲毫僭越不敬。


    證物被一樣樣呈上來,沒有喝完的甘草茶、與馮夙平常筆跡一模一樣的情詩、甚至還有一段馮夙抄寫的藥書,上麵記載著甘草茶與幾種菌菇同食,會導致人喪命。元瑤始終緊閉雙唇,無論丹楊王問什麽,她都一句話也不說。馮夙卻嚇得怕了,一麵求救似的看向馮妙,一麵急急地為自己辯解:“我沒有寫過這些東西!我的確是愛慕六公主,可我從來沒有跟公主暗通款曲!”


    馮妙盡力掩飾住心裏的緊張不安,設這局的人,同樣做得幹淨利落,自證“不知情”比自證“知情”遠遠難得多,現在無論馮夙怎樣解釋沒見過那些東西,都隻會被人認為是在抵賴狡辯。而元瑤即便肯替他說話,落在丹楊王夫婦眼中,也隻會是在替“奸夫”遮掩。


    她迴頭望向另一側,見高照容也正笑意盈盈地看過來,手裏拈著一隻煙霞色的錦囊。高照容與她目光相接,把錦囊放迴腰間,悄悄起身踱了出去。馮妙看一眼還在哭泣不止的丹楊王妃,也起身走出殿外。


    繞過一段迴廊,果然看見高照容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雙足一蕩一蕩地踢向半空。馮妙繞到她麵前,側頭看著她仍舊美豔的麵容,似乎與當年上祀春宴時沒有多大差別。


    “馮姐姐,”高照容身上使力,那秋千就吱呀吱呀地蕩起來,帶得她石榴色的衣裙翻飛如朝霞晚霧一般,“你也覺得屋裏太氣悶了,想出來透透氣,是不是?”笑語盈盈、純真無暇,可馮妙看了隻覺得心中生寒,就像那年墜落山崖時,在山洞裏摸到一隻凍僵的蛇一樣,冰涼涼、滑膩膩,卻又不得不用手握住,因為隻要一鬆手,蛇的毒牙就會反過來咬中她的咽喉。


    “布置得天衣無縫,可惜還缺了最關鍵的一環,”馮妙走上前,伸手抓住了秋千的繩索,讓它靜止下來,踏板敲在她小腿上,撞得生疼,“甘草茶並不常見,在洛陽城裏,能買到的地方並不多。皇上不會眼看著公主死,所以公主房裏發現的那份,我不擔心。至於夙弟房裏的,隻要派人去問問,就知道他從沒有買過甘草茶,更不會買來送給公主。”


    高照容偏著頭柔柔地一笑:“既然事情這麽簡單,馮姐姐隻管去問問就是了,何必跟我說呢?”


    馮妙垂下的手無聲握緊,要證明夙弟清白無辜,必須問遍所有販賣甘草茶的藥鋪,可隻要高照容叫人把其中一間藥鋪的老板藏起來,就會造成那人被脅迫失蹤的假象,夙弟仍然百口莫辯。看高照容此時的樣子便知道,她必定已經這麽做了。


    “馮姐姐,有句話說的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姐姐仍舊像從前那樣教導妹妹就很好,何必非要跟容兒過不去呢?”高照容撲閃著長長的眼睫,說話時帶著幾分嬌憨。


    馮妙握緊的手慢慢鬆開,扯了扯嘴角問道:“妹妹這麽聰明伶俐,我已經沒什麽可教導你的了。”


    高照容踮著腳,掐下一支生長在磚縫間的蒲公英,“唿”地一吹,白色的細小絨毛便飛散開來。她咯咯地嬉笑了兩聲,轉頭對馮妙說道:“馮姐姐替我要了貴嬪夫人的封號,恪兒的生母地位尊崇,更加適合做儲君。過幾天隻要姐姐去向皇上吹吹枕邊風,數說太子的不好,過不了多久,恐怕容兒就會跟從前的貞皇後一樣了。馮姐姐,你教教我,現在我該怎麽辦?”


    馮妙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晌,才慢悠悠地說:“我真是看不懂你,起先我以為你是為了高氏的榮寵入宮,可你卻幫著皇上鏟除了高氏。後來我以為你跟我一樣,想有個一心一意的丈夫,可你處心積慮生下二皇子後,就再不承寵了。”


    “再後來,”馮妙直視著她的雙眼,“我以為你跟曆朝曆代的後宮三千佳麗一樣,想要至高無上的地位、風光和榮耀,想嚐嚐手握大權的滋味,卻發現也不是這樣。你身上有很多相互矛盾的地方,你自己手段卑劣,卻把恪兒教導得端方知禮。從你生下他那天開始,你就在按照教導一個帝王的方式來教導他,可他差一步就能登上太子之位時,你又不願為他而死。這究竟是為什麽?”


    高照容轉開目光,全無所謂地說:“馮姐姐,你慢慢猜,等你猜出來了,裏麵的事也就該有定論了。長姐如母,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太心痛啊。”


    馮妙忽然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一隻小孩子用的軟枕,遞到她麵前。高照容聞到枕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臉色陡然變了:“馮姐姐,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認得了?”馮妙把軟枕一邊的束帶一根根解開,露出裏麵的枕芯,“懷兒剛到華音殿時,夜夜哭鬧不止,我沒有辦法,隻能叫人去雙明殿,仍舊要了原來的奶娘來,多虧有這些懷兒用慣了的東西,他才總算不哭鬧了。”


    東西的確是那樣東西,可裏麵的棉絮、粟殼卻是用硫磺熏蒸過的,小孩子用的時間長了,會咳喘不止。高照容伸手要拿過去:“這枕芯你換過了!我沒有給懷兒用硫磺熏過的東西,他的肺熱……他的肺熱是天生的。”


    馮妙把手向後一抽,避開了她的動作:“皇上有多喜歡這孩子,你是知道的,要是皇上發現他患了咳喘症,能不追查麽?”馮妙把束帶重新係好,兩手交握捧著那隻軟枕說:“你比我聰明多了,不如你來教教我,究竟是你想要嫁禍給我,故意給懷兒用了這樣的東西,還是恪兒嫉妒幼弟,趁人不備往懷兒的枕頭裏加了這些東西呢?”


    鮮卑皇室最重親情道義,一個謀害幼弟的兄長,再怎麽驚采絕豔、少年老成,也絕沒有可能繼位登基。


    高照容咬著唇,臉色變了幾變,終於沉著聲說:“馮姐姐明天叫人去城東的北歸藥莊問,馮小郡公自然會洗脫嫌疑。”


    她略一低頭,神色就恢複如常,嘴角噙著絲笑說道:“容兒謝馮姐姐教導,不過,容兒現在還是不知道以後該怎麽做,要是姐姐太不留情麵,容兒一害怕,就會說錯不該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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