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微微張了張嘴,還沒說話,臉就紅透了。她不擅長說謊話,在元宏麵前,她尤其不知道該怎樣隱藏自己的想法。


    元宏看出她的猶疑,忽然把她整個抱在身前,雙眼直視著她:“妙兒,朕是你的丈夫,是你最該相信、最該倚靠的人,你有什麽話,都不該藏在心裏,知道麽?”


    馮妙的眼神悄悄轉向一邊,不敢與他炯炯的目光對視,可下頷才微微一動,就被元宏用一隻手托住,不準她再躲閃:“妙兒,把你心裏的話告訴朕,不要逃避,不要隱瞞,從此以後,你要時時刻刻記得,朕心裏永遠留著一個很重要的位置,給你和懷兒,隻要你來敲門,門就會打開。”


    他把馮妙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上,讓她觸摸自己的心跳。馮妙在他熾熱的目光下,無處可逃,終於開口:“潑汙的那一頁宮門簿記上,有恪兒命人出宮的記錄……”


    元宏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妙兒,你做得很好,皇子身上,的確容不得這樣的汙點。”


    “十來歲的孩子,報複心就這麽重,真讓人……”馮妙的眼神有些暗淡,孩子小時形成的性情,恐怕很難改變。


    元宏卻不以為然:“朕從幾歲大起,就想著有朝一日要報仇雪恥,這才能熬到親政。做我元宏的兒子,就該有些血性才好。”他的心情莫名的一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原因,把馮妙的兩隻小手合攏在自己掌心裏,柔聲說:“瑤光寺的事,朕命人抓到那些流民匪徒來,就算是有個交代了。一切都交給朕去安排,你不要擔心,好不好?”


    太極殿議事時,有人呈上太子元恂從平城送來的書信,信上說昌黎王馮熙的喪事已經料理完畢,元恂懇求父皇準許他遲些返迴洛陽,因為他想繼續北行,前去拜謁自己生母貞皇後林氏的陵寢。


    提到林琅,元宏便不免有幾分黯然神傷。這一生,他不負蒼生,可終究還是負了一個林琅。


    送信的人是太子身邊的侍衛,元宏便宣他上殿,向他詢問太子在平城的言行舉止。這名侍衛倒是口齒清楚伶俐,當著皇帝的麵,把太子每天做些什麽細細地講了一遍,說元恂除了料理昌黎王的喪事外,每日還會抽出兩個時辰來讀書,在平城這幾個月,從來沒有間斷過。


    送信侍衛還特意說起,昌黎王下葬時,太子元恂扶靈痛哭,十分傷心,還因為思念自己的生母而生了病,如今病情剛剛有些起色,便想著要去拜謁貞皇後的陵寢。如果陵寢需要修繕,恐怕停留的日子還要更長些。


    元宏因為想起林琅從前的好,對太子元恂也多了幾分憐惜,幽幽地歎了口氣說:“恂兒這孩子,資質的確差了些,可心地性情總還是純善的。他從一出生起就沒見過自己的生母,既然他有這份孝心,朕就準了他去這一趟,行程上不必太過著急,沿途正好叫他把從前的事好好想一想。”


    皇帝都說了太子“純善”,那些原本就支持太子的老臣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都跟著附和說,太子雖然沒有什麽太大的建樹,可這些年在皇上出征時代為主持宗廟祭祀,也算是盡心盡力了,不應該輕易廢棄。


    見元宏默不作聲,老臣們的話鋒一轉,又說到廢後馮氏在瑤光寺的遭遇,再次懇請皇上追查此事,不可姑息。東陽王元丕的言辭最為激烈:“即使是離宮修行的廢後,也畢竟事關皇室顏麵,皇上總該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元宏朗聲說道:“東陽王叔說的沒錯,朕已經命人緝拿了那幾名匪徒,擇日處斬,到時請王叔親自監斬。”


    見瑤光寺的事也被輕輕揭過,東陽王元丕又說道:“左昭儀馮氏,身份存疑,又素來品行不端、妖冶媚主,這樣的人實在不該再替別的娘娘撫養皇子。臣聽說高貴人的病症已經好了,最近也侍奉過皇上幾次,請皇上將兩位小皇子送迴生母身邊。”


    聽見“品行不端,妖冶媚主”幾個字,元宏的滿腔怒火幾乎就要衝口而出,卻被他硬生生忍下。如果這時他再為了馮妙與宗室中輩分最高的老臣爭執,隻會繼續坐實了馮妙“媚主”的罪名。


    懷兒無論如何不能還迴高照容手中,如果發生了那樣的事,妙兒將永不會原諒他。玉藻十二旒垂下,遮住了元宏眼中的波瀾,他冷厲威嚴地開口:“朕年輕時,沒有時間好好管教太子,才導致他才學平庸。至於恪兒和懷兒,朕已經決定送他們去華林園,那裏讀書很安靜,習武也很開闊,兄弟們從小住在一處,長大後也更親厚些。”


    在諸位宗室親王的步步緊逼下,元宏當天便下旨,在華林園中辟出一處皇子別館,今後皇子都在那裏居住、讀書。


    馮妙原本就說起過,想給恪兒另辟一處寢宮,宮女、太監們提早就收拾好了東西。元恪親自到主殿來,在馮妙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感謝她這些日子的養育、教導。馮妙坐在主位上,隻叮囑了他幾句要勤勉讀書,不可沉湎遊樂。對這樣早熟聰慧的孩子,隻要讓他明白道理就夠了,不需要說得太多。


    可到懷兒要離開華音殿時,她卻再也維持不住左昭儀的端莊,死死抱住懷兒不肯鬆手,眼淚如洪水一般洶湧而出,轉眼就打濕了懷兒的半邊衣裳。把懷兒送去華林園皇子別館暫住,是眼下最穩妥的方法,她不是不懂。可她忘不了上一次母子生生分離時的剜心痛楚,她從漫長的夢境裏醒來,睜眼卻不見了她的孩子,掉進了另外一個怎麽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心裏的害怕沒辦法跟任何人分擔,雖說每月可以去探望一次,可畢竟比不過在自己身邊時容易照料。


    懷兒還小,並不會想到這麽多,隻知道自己睡覺時再不能抱著母妃溫暖柔軟的身子了,看見母妃不住地流淚,便也跟著嚎啕大哭。


    元宏剛從太極殿議事結束,便見到惶急不堪的宮女到他麵前跪稟,說昭儀娘娘不肯放小皇子走。元宏了解馮妙的心思,她實在太愛這孩子,隻要涉及到懷兒的事情,她平素的理智、從容就全都不見了,隻變成了一個害怕失去孩子的母親。


    “知道了,你們都退下,朕過去看看。”元宏疲憊地揉著額頭,北地歸附的部族,因為金銀穀帛分配不均,各有怨言,隨時可能爆發變亂。南朝蕭鸞仍舊在不斷地擴充兵馬,隨時準備一雪前恥。在這個時候,他更需要一個安穩強盛的大魏,離不開那些宗室老臣的支持。


    元宏走進華音殿時,懷兒已經哭累了,伏在母妃身上沉沉地睡過去,小臉上全是一條一條半幹的淚痕。馮妙把臉緊貼在懷兒的側臉上,像護住小獸的母獸一樣,把懷兒緊緊抱在胸前,整個背都弓起來,恨不得將懷兒完全裹住。


    “妙兒,”元宏蹲在她身前,伸手想摸一摸懷兒的臉,“隻是送去華林園暫住而已,過些日子風波過了,朕再想辦法把他送迴來。”馮妙抱住孩子的手猛地向後一躲,手肘重重地撞在楠木椅背上,她卻像完全感覺不到疼一樣,大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人。


    馮妙緩緩開口,嗓音抖得像被風卷起的草葉:“懷兒是我親生的,不是代人撫養……”


    “妙兒,”元宏被她眼中的戒備刺痛了,“就算是為了懷兒好,現在也不能說出這些,你……”


    他要說什麽,馮妙都知道,懷兒這雙碧眼的來曆還沒弄清楚,她這個生母身上,又被人發現有南朝血統。懷兒唯有認在高照容名下,才能避開那些不堪的指責和質問。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講道理,她太累了,腦中一片空白,隻想抱著懷兒睡一會兒。


    她隻想任性一迴,什麽也不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你不是皇帝麽,你說的話,怎會有人不聽?你不是說,隻要我來敲門你就會答應麽,現在我求你,我不想跟懷兒分開,我不想……”她抱著懷兒就向元宏跪下去,可眼前一花,整個人就向前栽倒下去。


    元宏張開雙臂,把她和懷兒一起抱住:“妙兒,你別這樣,瑤光寺的事就算過去了,現在把懷兒暫時送走,讓他們無話可說,過不了多久,他們的注意就會轉到別的事情上去,到那時,朕再……朕再……”


    馮妙隻是不住地搖頭,身上忽冷忽熱地打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元宏一手抱住懷兒,另一手握住她小巧的手掌,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挪開。眼淚砸在兩個人的手上,順著交握處的縫隙流下去,像要水滴石穿地在兩人中間劃出一道天塹一般。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天差地別。元宏心裏清楚,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事情拖得越久,變數就越多,必須快刀斬亂麻一樣迅速解決。他能給馮妙的最好支持和愛護,就是用他此時此刻的決斷,替她下定決心。他猛一狠心,抱起懷兒轉身便走。熟睡的小人兒乍然驚醒,揮舞著小手哇哇大哭,口中含混不清地叫著:“母妃……我要母妃……”


    馮妙伸出一隻手,茫然地伸向半空,淚水順著眼睫流下來,整個視野都如同被瓢潑大雨遮蔽一般,隻剩下懷兒不住抓騰著的小手。


    素問走過來想扶她起來,卻被馮妙反握住手腕,沉聲說:“替我梳頭、勻麵。”就算是為了懷兒,她也不能逆來順受地接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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