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元宏已經不準元恂使用太子儀仗,以東陽王元丕為首的老親王們,本想借著這個機會,勸說元宏恢複他的太子儀仗,可元宏隻準了他帶羽林侍衛隨行,沿途護衛安全。宗室親王們心裏清楚,皇帝要廢太子的心意已決,剩下的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大約是從不成器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教訓,元宏對元恪的教導越發嚴厲,時常親自過問他的學業。眼看懷兒也有三歲大了,元宏開始想著要給他請個合適的老師,他自己便是在這個年紀開始讀書的,認為這一切都是順利成章、理所當然的事。


    可馮妙小時候,並沒有請過什麽老師教導,都是阿娘想到什麽便教她一些。她向來心軟,連自己的弟弟都舍不得強迫,更別說這個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便委婉地向元宏求情,不要那麽早就讓懷兒去讀書。


    “妙兒,你也看見了,小時候不好好管教,長大了終究是不成的,”元宏拉著懷兒的小手,教他握筆寫字,“懷兒是朕最心愛的兒子,再大些必定要封王封爵,就算繼承朕打下的萬裏江山,他也當得起。”


    “懷兒他天生肺火燥熱,不能思慮太過,嬪妾早就對皇上說過,不想讓懷兒站在高位上勞心勞力。”馮妙終歸還是擔心懷兒的身體,雖然他現在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還要健壯些,可身為母親,最擔心的便是他將來會不會生病。


    “不要緊的,朕小時候也患過驚風,禦醫甚至說,朕未必活得過二十五歲,朕現在不也還是好好的。”元宏並不像馮妙那樣容易擔心,他喜愛這個兒子的方式,便是要他跟自己長成一樣的人。手段強硬的帝王與溫婉多思的女子,想事情的方式原本就不同,在教養孩子的事上,兩人第一次意見相左,因為都愛極了這個孩子,反倒誰也說服不了誰。


    南朝使節比預先說好的時間足足遲來了一個月,不知道是蕭鸞已經把名門士子殺光了,還是他根本沒把大魏天子放在眼裏,派來遞交議和國書的使節,是個毫無名望的小官吏。拓跋宏索性也不設宴款待,直接在太極殿召見他。


    洛陽新造的宮殿大多簡單素淨,比不得建康皇宮的飛簷鬥拱、雕梁畫壁。可大魏的文臣武將分列在太極殿兩側,卻個個氣勢威嚴。南朝使節走上殿時,動作間帶著些戰戰兢兢,連跪拜的動作都束手束腳,高舉雙手將國書捧過頭頂。


    隨侍在大殿一側的,正是馮夙。皇帝對他輕輕點頭,示意他去把國書取過來。馮夙一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踏下石階走到南朝使節麵前,俊秀的外表配上合體的甲胄服飾,倒真有幾分氣勢。


    南朝使節覺出手上一輕,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正瞧見馮夙也在低頭看過來。南朝使節一愣,接著誠惶誠恐地長拜下去。馮夙反被他嚇了一跳,急忙向一邊閃身躲避,口中說著:“這位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臣拜見殿下,”那位使節抬頭仔細看了馮夙幾眼,帶著些小心問,“請問殿下是皇上的第幾子?又是何時被俘虜在此的?”


    馮夙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元宏在禦座上開口:“使君恐怕是認錯人了,這位是大魏昌黎王之子,朕的左昭儀之弟,怎麽會是你口中的殿下。”


    南朝使節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盯著馮夙仔細看了半晌,搖頭說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如果不是皇上的子嗣,怎麽會跟皇上的麵容如此相像?”他對著元宏拱手稟奏道:“我大齊皇帝陛下曾經說起過,從前尚未登基時,的確兒女流落在外。大概三年前,皇上還曾經找著了一個女兒,收留在府邸裏。這位公主明珠蒙塵,身世堪憐,當時腹中懷有身孕,可生下一個男嬰後,又在一場大火中不知去向。”他一邊說一邊歎息,似乎真的為這命運多舛的女子惋惜。


    元宏冷冷地盯著他,心裏已經明白,這人說的正是三年前在南朝產子的馮妙。元宏沒見過蕭鸞的真容,並不知道馮夙與他的生父究竟有多相像,可他看著南朝使節的一舉一動,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人並不是無意間認出了馮夙的相貌,多半是有人故意指使這位使節這麽做。他的驚詫、哀歎都太過逼真,逼真到就像演練過無數遍一樣。


    “使君,朕已經說了,這位是昌黎王的幼子,朕的內弟,不是你們的皇子殿下,”如今的元宏,已經完全習慣了怎樣做一個皇帝,語調中不帶任何起伏,卻已經威嚴盡現,“如果沒有其他的事,使君就先退下吧。”


    南朝使節也不再說什麽,站起身正要退出殿外,忽然看見了站在文臣一列的王玄之,他帶著幾分驚喜說道:“王公子,你怎麽在這裏?建康城裏都在傳說,你在城郊那場大火中死去了,連皇上那位滄海遺珠的公主,也死在那場火裏了。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你可知道公主殿下是不是也逃出來了?皇上一直念叨著公主和新出生的小外孫呢,雖然那孩子生著一雙胡兒才有的碧綠眼睛,可畢竟是皇上的血脈呀……”


    他說得又快又突然,元宏和王玄之都猜出他要說什麽,急忙喝止,卻已經來不及阻攔他已經出口的話。太極殿原本就是為了早朝議事修建的,屋梁高挑,大殿空曠,南朝使節的話,清晰地傳進每一個人耳中。三歲大又生著一雙碧眼的男嬰,不由得讓人想到宮中正倍受寵愛的小皇子元懷。已經有人忍不住在心裏想,同是男嬰,出生的時間也合得上,還都有一雙罕見的碧綠眼睛,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說不定就是同一個嬰孩。


    “你的話也未免太多了些,真不知道你們的皇帝是怎麽挑選的人,”元宏臉色陰鬱,對殿前的侍衛喝道,“把他請出去,讓他在驛館好好學學出使的規矩。”羽林侍衛立刻上前,把南朝使節押了出去。


    王玄之站在原地一言未發,卻滿帶憂慮地看了元宏一眼,那人的話已經說出了口,這件事恐怕沒有那麽容易遮掩過去了。


    果然,有人站出來稟奏,請皇帝徹查小皇子的身份,皇室血統,不容混淆。其他宗室親王也跟著隨聲附和,還有人提起了當年被壓下的舊事,廢後馮氏就曾經出麵指認過,說當時還在青岩寺修行的馮娘子,並不是昌黎王的親生女兒。馮清當時拿出的合婚庚帖上,與馮妙的生母約為百年之好的人,正是姓蕭,與南朝皇帝蕭鸞同姓。


    元宏對這些人的話置之不理:“這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如果憑這個就能認定血緣關係,豈不是荒謬絕倫?至於左昭儀是不是昌黎王的親生女兒,隻要派人去平城問問便知道了,昌黎王總不會連自己的女兒都認錯吧?”馮熙既然當年都肯認下馮妙姐弟,今天更沒有道理矢口否認,元宏不過是借著這個說辭,堵住悠悠眾口。


    他當場便下令,派羽林侍衛快馬趕到平城昌黎王府去求證,還當眾應允,要是哪位親王大臣不放心,也可以派信得過的下屬一同前去。當著皇帝的麵,就算真的有人信不過羽林侍衛,也斷然不敢承認,事情就這樣暫且被壓了下來。


    可羽林侍衛出發才不過兩天,算日子還根本來不及到達平城,便折返迴來。在洛陽郊外的驛站裏,羽林侍衛剛好遇上了平城來的信使,向皇帝稟報喪訊,昌黎王馮熙剛剛故去了。


    馮熙一死,昌黎王府這邊便真正成了死無對證,再沒有人能證明,馮妙和馮夙究竟是不是昌黎王的親生兒女。宗室親王們抓住這一點不放,紛紛上書懇求查清左昭儀的身世來曆,甚至有人長跪在宮門外請願。他們的說法義正詞嚴,如果左昭儀當真是南朝皇帝流落在外的女兒,她便是大魏敵國的公主,不應該再撫養皇子。


    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馮妙在後宮也很快便聽說了。最初的驚慌過去,馮妙便對元宏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位使節要是果真當時認出夙弟的容貌,第一個念頭,應該是想要保護夙弟的安全,為了穩妥起見,應該先設法通知南朝皇帝,而不是當眾指認出來。所以說,那使節必定是受了他人的指使,借著夙弟來攻擊我。”


    元宏問道:“你這弟弟,容貌究竟有多像那南朝皇帝?”


    “氣質大相徑庭,第一眼看去,應該不會覺得很像,”馮妙仔細迴想著蕭鸞的樣子,“可畢竟是父子,如果放在一起比較,五官輪廓應該還是很相似的。”她忽然想起件事,“咦”了一聲,有些疑惑地說:“阿娘離開他時帶著身孕,他還問過我有個弟弟還是妹妹,可我當時並不敢信他,就對他說我是阿娘的獨生女。這位南朝使節,怎麽會知道他有一兒一女流落在外?”


    馮妙仍舊不能原諒蕭鸞當年對阿娘的背棄,提及時都隻用“他”字,並不稱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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