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熙歎一口氣:“並非阿萇丟下你們不願迴來,而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再迴來。”


    馮妙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話中的含義。


    “那一年,太皇太後才剛剛正位中宮不久,我也剛剛獲封肥如侯,還沒有尚娶長公主,”馮熙緩緩地開口,“太皇太後差我去辦些小事,事情很快辦完了,我想著路途遙遠,不如找個地方休息幾天,再返迴平城。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巧,就在建康附近的一處小城裏,我和那個自稱叫雲喬的人,一起遇見了阿萇,她在哪裏唱曲獻舞為生。她很動人,但那種美麗,絲毫不會讓人生出褻瀆之心。”


    後來的事,就跟許許多多的故事大同小異,溫厚的男子總是在感情上處於下風,出手闊綽、性情豪爽的雲喬,很快便贏得了阿萇的心。


    “阿萇是個孤女,沒有親人,連出身何處也不清楚,”馮熙接著說,“她和雲喬很快便夫妻相稱,我一個人迴了平城,沒再與他們聯絡過。事有湊巧,後來太皇太後做主,替我尚娶了長公主,那時太皇太後已經開始處理政事,晚上失眠難以入睡,又不敢讓朝中反對的大臣們知道,讓我再去南方替她尋些安眠的香料來。我又一次見著了阿萇,還在那個地方,她也還是那麽美,隻是身邊已經帶著你。”


    “我很詫異,這麽多年了,連女兒都已經兩歲大了,雲喬竟然還沒有迎娶阿萇,她仍然要靠獻舞為生。有一次,她的裙擺被桌角勾住,無意間露出了腳踝上紋著的一朵木槿花。那時候,建康城內剛好出了一件事,南朝皇帝寵幸了一名歌姬,並且冊封為妃子。那妃子生下皇子後,竟然在南朝皇帝的飲食裏摻進能使人身體虛弱的藥,幻想皇帝病弱後,自己能夠像北方的太皇太後一樣垂簾聽政。事情敗露後,這名妃子被嚴刑拷打,卻什麽都不肯說,她的肩上也有一處木槿花紋身。”馮熙講起這些往事,仍舊不住地歎息,“阿萇並不認得那名歌姬,卻因為這處一模一樣的紋身,而平白受到懷疑。”


    馮妙聽得心中焦急,隻覺得有個跟自己身世相關的秘密唿之欲出,卻怎麽都找不到那最關鍵的一點。她忍不住問:“難道就因為這個,我的生父就要殺死阿娘麽?他跟阿娘相處那麽久,難道都不相信阿娘的解釋?”


    馮熙搖頭失笑:“傻孩子,你跟阿萇一樣,以為有的感情就有了一切。可對這世上有些男人來說,感情就像就像茶和酒一樣,有固然好,卻不是活下去必不可少的東西。我也是剛剛聽你說了他的真實身份才想透,當時蕭氏還沒有篡位稱帝,仍舊是劉宋朝中的重臣,南朝皇帝已經對手握重兵的蕭道成心懷怨忿,為了免除皇帝的疑心和借口,你的生父選擇了要將阿萇殺死,來表明自己的忠心。相信或者不相信,根本就不是那麽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是他選擇了建功立業,放棄了阿萇。”


    馮妙低下頭,一隻手把玩著桌上的茶盞:“所以你就帶迴了阿娘,讓她在昌黎王府裏生下夙弟?”


    “是,我那時也有私心,想著阿萇跟我天長日久地相處,也許總有一日會接受我的情意,”馮熙抬手捋著下頷上的胡須,歲月不饒人,他的發須間也染上了不少雪色,“可惜阿萇到最後都不願意葬進馮氏的家墓,她病重時,苦苦地求我讓我送她迴建康,把她安葬在建康城外。我知道,她不甘心,還想問雲喬一句,既然不能相守,為何還要招惹她?”


    手裏的茶盞摔落在地上,馮妙的聲音帶著些顫抖,淚意不可抑製地湧上鼻端:“阿娘……阿娘那時就已經不在了?”


    馮熙心中不忍,卻不能在這件事上欺瞞,點點頭說:“是,那時你在宮中步履維艱,我沒辦法告訴你實情,借著皇上讓我去南邊替丹楊王的大軍善後時,我把阿萇送迴了建康城外。”


    馮妙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原來阿娘早就不在了,她和夙弟從此都是沒有母親的人了。手指撫在鎖骨下方,她低聲問:“那……阿娘有沒有說過,這朵木槿花究竟是什麽意思?”


    馮熙並不迴答她的問題,而是伸手壓住了她的肩,叫了一聲“妙兒”。父女相稱多年,馮熙還是第一次這樣叫她的名字。“妙兒,阿萇是個心思通透的人,她沒有說起過木槿花的來曆,夙兒出生時,她原本也想要刺一朵木槿花,可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妙兒,阿萇她不告訴你這木槿花的來曆,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凡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太過強求反倒容易叫人失望。”


    他是在用一個父親的口吻對馮妙說話,勸慰她不要一味想著已經過去的事。馮妙也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可人生在世,怎麽能連自己的出身來曆都不清楚?更何況,這朵木槿花上的秘密,還可能關係著懷兒這雙碧眼的來曆,如果不能弄清楚,懷兒將來就會跟她一樣,永遠生活在猜忌懷疑中。


    馮夙到朱紫殿去給馮清問安,很快便迴來了,他從小便有些怕嫡母所生的這個姐姐,跟她也沒有多少話可說。該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馮妙便叫人抱了懷兒來,送到馮熙和馮夙麵前,隻不能明說這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懷兒生得乖巧俊秀,又活潑愛笑,馮熙看了心裏喜歡,連連說應該提早準備些賀禮才對。


    馮妙見夙弟緊盯著懷兒瞧,暗想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既然阿娘不在了,有些事情還是要她這個做姐姐的來安排。她半開玩笑似的說:“沒想到夙弟倒是能跟小孩子投緣,要是喜歡孩子,何不趁早娶妻安家,自己的孩子才真正喜歡呢。”夙弟從前不懂人情世故,做事又莽撞,要是有個賢惠得體的妻子能規勸他一些,對他也是件好事。


    聽了這話,馮夙的臉色竟然有些微微發紅,轉過頭去說:“我毫無寸功,哪有人肯嫁我。”馮妙聽了奇怪,看他的樣子,竟像已經有了意中人。她笑著說:“你是昌黎王的幼子,自己又有北平郡公的爵位,隻要不是家世煊赫的名門貴女,總還是襯得起的。要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倒不妨來告訴我,性子好是最要緊的,其他的都還在其次。”


    馮熙有意讓他們姐弟自己說話,便先告辭退了出去,馮夙這時才支支吾吾地說:“陳留公主新寡,我聽說皇上有意讓她迴宮居住,可公主畢竟還年輕,不能一輩子就這麽過了……”


    馮妙凝神聽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夙弟竟然仍對拓跋瑤舊情難忘,她皺著眉頭問:“公主新寡?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馮夙略微湊前一些說道:“就是前不久,因為不是什麽好事情,宮裏並沒有傳開,聽說是丹楊王世子在公主房裏過夜時,突然暴病身亡……”他畢竟年輕,又沒有娶妻,說起這些事時,臉上的紅雲更重,竟像個小姑娘一樣靦腆羞澀。


    馮妙微微搖頭,沒有人管教,夙弟空有一副好皮相,到底還是不成器的。昌黎王的庶子、左昭儀的同母幼弟,尚娶公主並不算什麽過分的奢望,可偏偏他看中的是陳留公主拓跋瑤。且不說南朝皇族出身的丹楊王能不能接受兒媳改嫁,單說今日的拓跋瑤本人,就讓馮妙放心不下。


    如果她沒記錯,拓跋瑤已經許久不願與癡傻的丈夫同房,就連那個兒子,也是公主的貼身婢女生下的,可王玄之剛剛重迴洛陽,拓跋瑤的丈夫就暴病而死……馮妙不敢再想,她也不願用惡意來揣測拓跋瑤。初入宮闈時,拓跋瑤是最先肯和她親近的人,那個帶著一點點驕傲脾氣的小公主,在她記憶裏從未消失過。


    “夙弟,就算是公主,也要為夫家守孝三年才行,可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馮妙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不想因為這個跟夙弟爭執。


    馮夙低下頭去,聲音小得像蚊蟲飛過:“姐姐,我可以等,我隻想問問公主是不是願意。”


    馮妙無可奈何,隻能先敷衍著說道:“公主的婚嫁,恐怕連她自己都不能隨心所欲,等有機會,我先問問皇上的意思吧,若是不行,你也不要強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不出話中深意,馮夙歡天喜地地謝了姐姐,這才告辭離去。


    馮妙越想越覺得心驚,等到拓跋宏來時,還是委婉地問起了拓跋瑤的事。


    拓跋宏用柳木削了一支小弓,拉著懷兒的小手教他射鳥,懷兒咯咯地笑著,連根鳥毛都沒有射到,卻滾了一身的泥。拓跋宏的臉上也被抹髒了幾處,他一麵逗著懷兒,一麵說:“怕你想得太多,才沒有告訴你,丹楊王世子的確過世了,那天晚上朕召丹楊王入宮有事商議,在寢宮裏談得晚了些,消息傳來時,朕還派了侍禦師過去,可惜已經無力迴天了。”


    馮妙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事情裏有太多巧合,她強壓著心裏的忐忑問道:“丹楊王世子……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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