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並不衝殺在最前,卻也要離開洛陽皇宮,到距離兩軍交戰前線更近的穀塘原行宮去。臨行前一晚,他布置過第二日的車駕安排,便信步走到華音殿外,踏著悠悠晃晃的木橋,一直走到雕花軒窗下。


    殿內燃著一支細細的宮蠟,把一道纖細的身影投映在窗子上。拓跋宏默默站在原地看著,看她一頁頁翻動書冊,許久都不動一動,聽著她低低地咳嗽,實在太劇烈時便喝一口茶壓下去。


    他想推門進去,擁著她說幾句話,可是又不想打破這一室的寧靜美好。有這麽一個人等著他,無論走多遠,都會盼著早些迴來的。他貼著門坐在石階上,仰頭看著滿天繁星,心頭隻覺無限寧靜。


    門“吱呀”一聲打開,拓跋宏失去借力,用手扶著一邊門扇站起來。身後是馮妙走出來,輕輕地“啊”了一聲,沒料到門口有人。


    馮妙還沒開口問,拓跋宏就先帶著幾分不自然說道:“朕路過的……剛來……”馮妙瞥了一眼把華音殿與周圍徹底隔開的水係,和水麵上完全靜止不動的木橋,緊抿著雙唇默不作聲。


    拓跋宏原本想好了幾句話要說,這會兒竟然全忘了,跟朝堂上淩厲果敢的樣子,半點也不相似。“朕是想來跟你說,你早些睡,朕不在的時候,也要好好休息……”拓跋宏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皇上,”馮妙平靜地開口,“你明天不是要出征的麽,天色這麽晚了,在這裏休息一夜吧。”她向右微微側身,讓出半邊通路來,微風吹動著她鬢邊一縷發絲,拂在側臉上。


    屋內沒有燃香,隻放了幾片桂樹葉子,散發出草木清幽的氣息。拓跋宏緊盯著煩馮妙,看她整理好床榻,垂下帳子,又關上窗子。靈樞和素問早被她打發去了偏殿,一切都要自己動手,收拾妥當,她才對拓跋宏說:“早些睡吧。”


    燭火被吹滅,黑暗裏,拓跋宏從背後環住馮妙,把頭埋在她發間。馮妙蜷成一團,乖巧安靜地縮在他胸口。有她在懷裏,整個心窩都是滿的。從五歲那年到現在,拓跋宏竟然第一次整夜酣睡,夢裏沒有淒厲的詛咒,隻有淡淡的桂樹香味。


    馮妙醒來時,拓跋宏已經走了,她依稀記得似乎有人貼在她耳邊說“你和懷兒,要等著朕迴來”,卻模模糊糊地記不大清楚。


    大軍離開不過幾天,去平城接忍冬迴來的人便到了。一見忍冬的麵,馮妙便覺得心裏拱起一團火。有專門的宮女照顧,忍冬整個人還算幹淨整齊,可她的目光隻會定定地看著麵前一點,連馮妙也不認得了。


    素問早聽說了忍冬的事,上前來替她仔細又診了一遍,搖著頭對馮妙說:“打傷她的人下了狠手,看樣子原本是想要了她的命,可那人大概有些緊張害怕,打偏了一點,這位姑娘才留下了這一條命。”


    馮妙抱著一絲僥幸問:“還有沒有可能治好?”


    素問搖搖頭:“即使讓我父親在世時來治,也治不好這樣的病症,萬幸她現在並不痛苦,隻是不認人也不記事罷了。”


    馮妙端著粥碗,像照顧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樣,一勺勺喂她吃飯。忍冬倒也很順從,勺子送到嘴邊便張開嘴巴咽下,隻是身體仍舊不聽使喚,粥會從嘴角流出來一些。


    一碗粥喂下去,馮妙把碗放在小案上,發出“奪”一聲響:“我一定要知道這人是誰,並且絕不饒她。”


    拓跋宏離開洛陽十來天後,宮中開始流傳起前線送迴來的消息,說大魏的四路兵馬,打得南朝節節敗退,一路攻城略地,推進得十分順利。馮妙並不懂這些,卻隱隱覺得有些擔憂。世上萬事萬物的道理,其實都是相通的,若是得來的太容易,便要提高些警惕。


    馮清因著三番兩次地為難馮妙,被拓跋宏褫奪了統理六宮的權力,後宮中無人主事。馮妙便召集了那些有品級的妃子來,每隔幾日聚在華音殿裏,動手縫製些衣衫,讓往來傳遞消息的人,順便帶去軍中,分發給將士。士兵穿了這些妃嬪女眷親手縫製的衣裳,便會知道皇帝從來沒有把他們當做衝鋒陷陣的卒子,而是把每個人都看做手足兄弟。


    除此以外,馮妙還存著一點別的心思。品級較高的妃子裏麵,有好幾個都出身自漢人世家,難保她們的家人不會跟南朝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給她們找些事情做,讓她們日日在眼前出現,她們便沒有時間多動別的心思。


    這些事情,馮清自然不肯來,馮妙也不跟她計較。高照容每次都抱著懷兒過來,別人動手做衣裳時,她便坐在一邊逗著孩子,從來不肯動一根手指。馮妙本就想見懷兒,盼著她多帶懷兒過來,每次都早早地準備好小孩子喜歡的玩具、點心。


    天氣漸冷,皇帝卻已經沒有返迴洛陽的打算。馮妙想著盡快製出一批冬衣來,趕在落雪落雨之前送到軍中,便叫那些妃嬪下次帶上身邊能幹的宮女一起過來。盧清然小聲嘀咕了一句:“放著內六局那麽多宮女不用,怎麽不叫她們做去?”王琬趕忙用手肘碰了碰她,讓她別再多說了。


    三日之後,妃子們都帶了貼身的婢女過來。在宮裏的日子久了,這些宮女之間也都熟悉了,難得見了麵,各自的主子娘娘又不拘著,便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嬉笑著說話。


    馮妙正叫人拿了厚布料出來,忽然聽見內間傳出“砰”一聲巨響,她快步走進去,隻見忍冬麵色通紅,像是在跟誰生著好大的氣,一隻白瓷鳳尾樽,不知怎麽被她撞翻在地上,變成了一地碎片。


    靈樞正俯身撿著地上的碎瓷,馮妙轉身向她問道:“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大清楚,”靈樞一臉無奈,“忍冬姑娘平常都很安靜,不吵也不鬧,大概是今天外麵來的人多了些,讓她覺得心煩。”


    馮妙聽著外間隱約傳來的嘈雜聲,又看看忍冬漲紅的臉,對靈樞說:“等會兒叫粗使的小丫頭進來收拾吧,你去喊兩個小太監進來,用木榻抬著忍冬出去。今兒天氣還好,讓忍冬在門外曬曬太陽。”


    靈樞應聲跑出去,不一會兒就有兩名小太監進來,用木板拚成的小榻,抬著忍冬往外走。


    華音殿其實並不算大,今天來的人又多,外殿便顯得有些擁擠。小太監不敢驚擾那些妃嬪娘娘,便隻能叫那些婢女讓一讓,從她們中間穿過去。太監剛抬著木榻走到一半,那群宮女中間便傳來“啊”一聲尖叫。馮妙循著聲音看去,見忍冬伸出一隻手,牢牢攥緊了春桐的衣襟,口中不斷發出重重的唿氣聲。


    馮妙走過去,蹲下身子握住忍冬的手,想要安撫她。忍冬的嘴唇微微動了動,馮妙清楚地聽見她說出幾個字:“娘子……快跑……”其他人不知道這裏麵的緣由,都躲得遠遠的,驚詫地看著忍冬,隻當她是個神智不清的瘋子。馮妙卻聽懂了她的意思,她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記得這個打傷了她的人,腦海裏僅存的一點意識,便是要叫馮妙快些離開,不要再迴來。


    “都散了吧,改天再叫你們來縫冬衣。”馮妙站起身,緩緩開口。那些人見情形不對,都默不作聲地快步退了出去。


    春桐嚇得臉色煞白,她萬萬沒想到,忍冬竟然還能認出她來。馮妙拿起桌上的剪子,對著春桐直戳過去,春桐動彈不得,嚇得“啊”一聲閉緊了雙眼。隨著“嘶啦”一聲響,春桐向後倒退了幾步,衣襟被馮妙整個剪開。


    馮妙把剪子和剪斷的衣襟一起擲在地上,對著高照容說:“做過的事就要敢認。”


    高照容低頭撫弄著懷兒白皙柔軟的下頷,逗得他不住地發笑。她抬起頭,臉上的笑意仍舊與初進宮時一樣:“多謝姐姐教導,容兒在宮中這幾年,一直都靠姐姐庇佑,才能逢兇化吉,姐姐的好處,容兒心裏都記著呢。”


    她把手掌沿著懷兒的脖頸伸展開,作出一個近似於扼住咽喉的姿勢:“每次容兒有難時,總有姐姐幫忙,這次也不例外呢。”她收迴手,抱著懷兒徑直走出去,跨出大門時才說:“懷兒身上的疹子還沒好,下次縫製冬衣,容兒就不過來了。”


    馮妙的手無聲捏緊,懷兒是她的軟肋,高照容便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如此肆無忌憚。北海王已經恢複了封號,高家北平郡公在朝中也仍有影響力,抓不到高照容的錯處,就動不了她,也奪不迴懷兒。


    她閉上眼睛,無聲地對自己說:馮妙,你一定可以做到……


    穀塘原行宮內,拓跋宏正對著地圖沉思,他知道攻下南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情,卻沒料到,原本最有把握的那一路兵馬,會在鍾離遇到頑強的抵抗。魏軍長途奔襲,糧草供給是個大問題,比不得南朝的軍隊就地取材。再繼續耗下去,恐怕傷亡會越來越多。可南征畢竟頂著禦駕親征、討伐無道的名號,要是就這樣退迴去,白白被人恥笑不說,軍中士氣也會跟著低迷不振。


    正在進退兩難間,哨兵進來稟告,門外有一人自稱能解天命,想替大魏皇帝卜上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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