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小別,自然應該讓你們團聚,我不會做那個不知情識趣的人,”西昌侯朗聲大笑,目光落在馮妙快要足月的肚子上,“不過畢竟宮裏的禦醫好一些,你可以在宮中生育,小孩子出生以後,也有宮中的奶娘照顧,可以省去許多心力。”


    馮妙用指甲悄悄捏了一下王玄之的手心,微笑著說:“那當然好,我沒有生養過小孩子,好多事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要是有宮裏的嬤嬤幫忙,肯定是再好不過的。”


    蕭鸞滿意地點頭,叫人帶王玄之和馮妙去廂房休息,那小婢子還心領神會地關上了房門。馮妙壓低了聲音,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講給他聽。


    王玄之露出驚詫的神色:“真沒想到,西昌侯竟然是你的生父,他搜羅那些女子,原來是在尋找你母親的影子,舊情難忘。”


    馮妙搖頭苦笑:“哪裏有什麽舊情?不過是阿娘一廂情願罷了,他現在願意認我做女兒,是因為他覺得我和你有私情,用我來牽製你,再合適不過了。剛才你也聽到了,他想要我在宮裏待產,這樣生下來的孩子也成了他手裏用來要挾你的工具。”


    王玄之抬手在她肩上按了一下:“妙兒,現在你是更願意留在父親身邊,還是仍然願意迴到平城去?”他已經私下聯絡到了拓跋宏的玄衣衛,讓拓跋宏派遣的人手,混在來吊唁的使節隊伍裏,悄悄帶馮妙離開。


    “大哥,這樣的父親,我認不認又有什麽分別?”馮妙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她雙眼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再說,我和夙弟從小就被人笑作是野種,我太了解那種滋味,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從小就生父不詳。”


    兩人說了這一會兒話,門外便傳來小婢子恭敬的聲音,請他們去飯廳跟西昌侯一起用晚膳。王玄之來不及細說他的安排,隻能匆匆壓低聲音對她說:“妙兒,大哥會幫你安排好一切,不必擔心。”


    蕭鸞曾經長年在軍中,與將士同吃同住,侯府裏的菜肴,也很簡單,比起許多名門士族之家,幾乎可以稱得上寒酸。


    王玄之神色如常地品著那幾道菜肴,不時夾一點對孕婦有益無害的東西,放進馮妙麵前的瓷盤裏,見她喜歡吃那種手指粗細的藕節,便多夾了幾次給她。他很少說話,隻在蕭鸞問起什麽事情時,才迴答幾句。可他的話,帶著一種睿智的風趣,言簡意賅,卻總能引得蕭鸞暢快大笑。


    蕭鸞平常很少飲酒,這一天卻破天荒地跟王玄之一起共飲了幾杯。他忽然想起家中還有一壇子好酒,便吩咐旁邊的婢女:“去我的書房裏,取那壇桑落酒來,難得今天興致好,應該用好酒待客。”


    婢女應聲正要去,馮妙站起身說:“我正覺得氣悶,不如讓我跟著婢女去取酒好了。”她的月份大了,坐一會兒便覺得累,想出去走走。此時的蕭鸞,像個慈愛的父親一樣,讓婢女小心攙扶著她,路上不要磕碰。


    蕭鸞的書房,帶著典型的武將特色,一進門便是一排兵器,牆壁上也掛著一柄好劍。每一件兵器上,都用紅綢拴著銅錢係住。婢女去拿酒,馮妙便順著那一排兵器看過去,心裏忽然明白了蕭鸞的想法。他如此篤信厭勝之說,是因為他從不覺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而是他從別人手裏借來的、搶來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還迴去。


    真正的邪祟,是他內心深處抹不去的自卑和恐懼。


    很快,婢女就捧著一壇酒迴來。馮妙心中一動,對那不過十來歲的女孩子說:“我有點渴了,你去幫我倒杯茶來。”這裏並沒有現成的茶水,去取熱水衝泡再送迴來,一來一迴便要不少時間。那婢女不敢拒絕,把酒壇放在地上,忙忙地去了。


    見她走遠,馮妙輕輕踱步到書桌後,抬手翻動桌上的紙張。她一直想著要再多知道些當年的事情,這裏既然是西昌侯的府邸,也許會有些隻言片語留下。爭取來的時間並不多,馮妙無心去仔細辨別紙張上的內容,隻知道是一些事關北朝的探報,還有一些私下搜羅的朝中大臣對西昌侯的非議,王玄之的父兄說過的話都在其中。西昌侯一麵利用著琅琊王氏的聲望,一麵卻已經開始對王氏磨刀霍霍。


    馮妙隱隱覺得失望,西昌侯把自己說得那麽深情,書房裏卻一點跟阿娘有關的東西都沒有。她飛快地翻過最後幾張紙,正要收迴手,壓在最下麵的熟悉的字跡卻突然跳進她的視線。那字體介於楷書與隸書之間,端正中又帶著點衝破束縛的隨意,是她日思夜想、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可那紙張上的話,卻像一記悶錘擊中了她的胸口。


    那是以大魏皇帝的名義,寫給大齊西昌侯蕭鸞的信,信上列了十幾名想離開大齊、投奔大魏的官員,王玄之的名字赫然在列。信上記述得十分詳細,連這些人何時派遣何人進入大魏,與何人聯係,在何處住店,都寫得清清楚楚,雖然一時不能辨認真假,卻已經先讓人心中信了幾分。


    屋外傳來婢女的腳步聲,馮妙趕忙把那些紙張攏迴原來的樣子,抽出最後一張藏進衣袖裏,返身退迴到門口。她剛剛站定,婢女也剛好托著新泡好的茶走進來,倒了一杯遞到她麵前。馮妙接了,卻不喝,有些木然地說:“早些迴去吧,不然蕭大人要久等了。”


    王玄之見她去了許久還沒有迴來,正有些焦急,等她落座便悄聲問:“怎麽了,臉色這麽白?”


    礙著西昌侯還在麵前,馮妙什麽也不敢說出來,隻能勉力一笑:“剛才覺得有些不舒服,孩子動得厲害。”


    蕭鸞原本就答應了讓他們迴東籬暫住幾天,此時見馮妙臉色不好,便提早叫人送他們迴去。他親自安排了寬大的馬車,又派了十來名兵士護送隨行。王玄之和馮妙心裏都清楚,名為護送,實際上是為了看管監視他們。


    駕車人也是蕭鸞安排的,一簾之隔,所有對話都會被他聽得一清二楚。王玄之和馮妙什麽也不敢說,索性閉目養神。


    到達東籬時,王玄之才輕拉馮妙的衣袖:“到了,腳下小心些。”馮妙斜靠在車廂壁上,咬著嘴唇,額上全是冷汗,雙手緊壓在腹部,手指攥緊了衣襟。她聽見王玄之的話,隻虛弱地叫了一聲:“大哥……”


    王玄之看她情形不大好,立刻緊張起來,伸手去摟住她的肩,扶著她走下馬車。才剛一動,馮妙便覺得身下一股熱流湧出,腹中持續了一路的痛楚,忽然變得異常清晰。她低頭去看,隻見裙擺已經被血水打濕了,上一次失去孩子的驚恐記憶,如奔湧的海浪一般湧上心頭。那一次也是這樣,流了很多血,她的孩子就沒有了……


    聽見她帶著驚恐和痛楚的呻吟聲,王玄之所有冷靜從容都被擊得粉碎,一滴汗凝在他鼻尖,久久不肯滑落。“妙兒,別害怕,早產的孩子也可以長得很好,他想提早跟你見麵,你應該覺得高興才對。”王玄之盡量淡定地安慰,再也顧不得其他,抱起她快步走進東籬。


    素問已經提早從宮中返迴,見了馮妙的情形,立刻引著他們去了早已經準備好的產室,又匆匆地去喊接生的杜婆婆來。靈樞在床榻上鋪好枕席,照著素問的叮囑準備了熱水。


    馮妙攥著王玄之胸口的衣裳,有話想跟他說,卻疼得什麽也說不出來。王玄之低聲安慰:“不要想其他事,先把孩子生下來。”馮妙用力地搖頭:“大哥,不要……相信西昌侯……”她沒有力氣講出完整的經過,隻能費力地舉起右手,把那張已經揉皺了的紙放進他懷中。


    杜婆婆很快就來了,先請了王玄之出去,然後才把雙手按壓在馮妙的肚子上,查看她的情形。


    王玄之在門口來迴踱了幾步,取出馮妙塞給他的那張紙,展開來看。那字體的確很像拓跋宏平常所寫的字,可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寫字的人沒什麽腕力,筆觸綿軟拖遝,不像拓跋宏寫的字那麽剛勁。


    至於信上的內容,更是漏洞百出,拓跋宏一向有意請王玄之到北朝做官。這一次,他已經私下向拓跋宏表明了去意,南朝的奢靡腐朽已經讓他徹底失望,與其在這裏虛耗光陰,不如重新選擇明主。


    更重要的是,拓跋宏已經知道馮妙在王玄之府上,若是王玄之被滿門抄斬,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幸免?就算他真要用這樣借刀殺人的方法,也大可以等到馮妙被送走之後。


    王玄之把那張紙湊近燭火,一點點燒成了灰燼,又用挑燭芯的銀鉤子,把那些灰屑一點點撥散。


    隔著一道布簾子,他清楚地聽得見馮妙細碎的呻吟聲,像嚶嚶哭泣一樣,低低壓抑著。素問掀起簾子走出來,挽起的衣袖上沾染了好幾處血跡。


    王玄之忍不住問:“她……怎樣?”


    素問搖搖頭:“妙姑娘的身子太弱了,一點力氣都沒有,現在又是不到日子的……婆婆說,這一夜能生下來,就算是造化了。”


    恰在此時,蕭鸞派來的兵士,引著兩名中年婦人走進來,說是宮中派來的接生嬤嬤,來看看能幫什麽忙。王玄之心中一沉,知道是馮妙臨產的消息傳進了蕭鸞耳中,隻要孩子一出生,立刻就會被他派來的人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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