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平王拓跋勰低頭答應,他知道皇兄心中的苦楚,卻不知道該如何出言安慰。


    建康城外的東籬私宅內,王玄之正叫素問把新製的嬰兒衣裳、繈褓放進一間單獨開辟的屋子裏去,留給馮妙腹中的孩子出生時穿用。小小的衣裳,每一件都十分精致,用南方特產的棉麻製成,整件衣裳是用一整塊布裁成的,穿在小兒身上時,用連下來的兩根帶子束住,沒有針腳,也沒有扣子,不會損傷嬰兒的皮膚。


    其餘的每一件東西,也都極盡精致,繈褓上請了最好的繡娘繡了長命百歲納福紋。給嬰兒戴的銀鎖、放在搖車裏壓驚的布偶和暖玉,都已經準備齊全了。


    馮妙一件件看過去,連撫摸著小衣裳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大哥,多謝你,這些東西實在太過精致貴重了……”


    王玄之微微笑著,目光落在她日漸圓潤的肚腹上:“第一個孩子,總是特別願意多花心思,再怎麽精致貴重也不為過。這些東西,原本該由孩子的父母來準備,你既然叫我大哥,那麽做舅舅的,給他準備些賀生的禮物,也是應該的。”


    馮妙低頭用雙手攏住腹部,月份日漸大了,胎像也很安穩,她卻總覺得有些力不從心,整天都覺得困倦疲累。失去過一個孩子的驚恐難過,時時壓在她心頭,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適合生育,可她很想有一個孩子,眉目間能把她和拓跋宏的模樣融合在一起。


    王玄之知道她的心思,勸慰似的說:“南邊有個習俗,孩子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先取個乳名,經常掛在嘴邊叫一叫,這孩子就容易留住了。不如你也給他想個乳名,平常跟他說說話。”


    馮妙嘴角翹起:“連男孩還是女孩都不知道,乳名要怎麽起呢?”她有些促狹地抬頭問:“大哥小時候也有乳名的麽,叫什麽呢?”


    靈樞聽見有這種熱鬧,自然不肯錯過,也湊過來問:“說嘛說嘛,公子的乳名叫什麽?”


    王玄之掩飾似的輕咳一聲,抬手在靈樞額頭上輕輕一戳:“隻說一次,以後不許再問。在我以前,母親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後來去廟裏求了簽,按照簽文上的說法取了乳名,才生下了我,我的乳名叫……玉娃。”


    靈樞嘻嘻笑著跳開:“公子,我的嘴巴很嚴,保證以後都不會再提起的。”


    馮妙也跟著笑了:“君子溫潤如玉,這乳名也跟大哥相配。”


    “不要說我了,還是想想這個孩子叫個什麽名字好……”王玄之難得窘迫一次,用扇柄去敲靈犀,卻被她輕快地躲開了。


    此時,素問已經折返迴來,神色卻帶著些緊張焦慮,手中拿著一封書信,交到王玄之手中:“公子,這是剛剛從城內送來的急信。”


    王玄之原本斜支著身子坐著,聽見這句話,立刻坐直上身,從素問手中接過書信,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靈樞和素問見他神情嚴肅,知道那封信必定與政事相關,立刻退出房外。王玄之看完了那封信,才對馮妙說:“皇上病重,下旨宣皇孫蕭昭業進宮侍疾。”


    皇帝病重,隨時都有可能龍馭賓天,這個時候在宮中侍疾的人,會最先知道皇帝的遺詔,也最方便,把自己送上帝位。


    馮妙也知道這其中的關竅,卻隻有一個疑問:“大哥……這幾個月都沒聽說過大齊皇帝患病,怎麽會突然就病危了呢?”


    王玄之冷笑一聲:“你那麽聰明,一定已經想到了。文惠太子雖然算不得強健,可從小也並有過什麽嚴重的病症,卻突然之間去世了,如今又是皇上病情危重。這兩次,必定都是有人投毒暗害,你隻要想想誰會從中得利,就知道了……”


    馮妙壓住怦怦直跳的胸口,試探著問:“是西昌侯?”年長又有威望的太子去世,扶立年輕的皇孫登基,再以輔政大臣的身份掌管朝政,正是西昌侯眼下最便捷的道路。即使隻見過一麵,她也看得出,蕭鸞是個既有野心又有手段的人,絕不會甘心隻做區區一個西昌侯。


    “那……大哥是不是需要返迴城內?”見王玄之點頭,馮妙又說道,“大哥放心去就是,這裏有靈樞和素問照顧我,就已經足夠。”


    王玄之無奈地點頭:“對不起,妙兒,這個時候,我必須得迴去看一看,畢竟我是琅琊王氏的子孫,不能置父兄的安危於不顧。”他的父兄都是迂腐刻板的人,絕不會見風使舵、鑽營自保。這種性子,西昌侯是必定容不得的。


    當晚,王玄之就改換了衣裝匆匆返迴建康城內,馮妙雖然擔心,卻清楚自己幫不上什麽忙。她隻能盡力照顧好自己,不讓王玄之擔心。


    一連幾天,東籬內外都異常平靜,素問一直覺得馮妙身子太弱,怕她生產時熬不住,每天硬拉著她在庭院裏走動。天氣越來越熱,馮妙總覺得沒有胃口,什麽東西都不想吃。


    這天偏巧東籬門外的小路上,有人叫賣北方出產的酸角,從前在平城時,有時也會拿這種酸角當零食吃。見她目光直往院外飄,素問便說帶她去門口買一些來,打開大門高聲招唿叫賣的小販。


    賣酸角的小販走到近前,馮妙看清他的麵容時,幾乎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這人長得很是麵熟,似乎……是從前青岩寺中的某個侍衛。


    素問付了錢,從小販手裏接過酸角,嚐了一顆,笑著遞到馮妙麵前:“難怪姑娘喜歡,味道的確很好,可這東西吃多了傷胃,姑娘飯前吃幾顆就行了。”


    馮妙接過酸角,卻沒有心情再吃了,那小販售賣的手勢十分熟練,也沒有任何特殊的表示,可是那張臉,她應該不會認錯。莫非是拓跋宏派人來找她了?如果是那樣,派個見過她麵容的人來,也的確說得通。


    王玄之去了許久都沒有音信,那個叫賣酸角的小販也再沒出現過,兩下裏的疑惑交織在一起,馮妙便有些心火旺盛,夜裏時常做噩夢,驚醒時滿身都是冷汗。


    夜裏睡得不好,白天便更加困倦,一整天倒有大半時間都在睡著。朦朧中,她依稀聽見有人在說話,似乎是素問的聲音在說:“姑娘近來總是這樣,睡得不實,卻又經常發困。我想叫她白天裏多走一走,可走不了多久,就全身都是虛汗。”


    不知多久的沉默過後,有男子的聲音說:“先這樣吧,別再強迫她了,我實在不忍心見她難受。”


    “公子,這樣下去,到生產的時候一樣熬不住,豈不是更危險?”素問的聲音已經有些焦急。


    “到時候再說吧,總會有辦法的。”男子歎了口氣,“你去提早安排好有經驗的婆婆,一定要選穩妥的人來。”


    馮妙想睜開眼看看,可一雙眼皮卻好像有千斤重,沉甸甸地怎麽都睜不開。有一隻寬厚的手撥開了她的額發,壓在她汗淋淋的額頭上。


    王玄之坐在床邊,就這麽看著睡著的馮妙,她整個身子都蜷縮在一起,雙手護在肚子上,作出一個保護的姿勢。她想好好保護住自己的孩子,可王玄之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護住她多久。大齊的天已經變了,東籬樂土,終究隻是一個夢想罷了。


    馮妙一直睡到傍晚才醒來,一睜眼便看到王玄之正坐在床榻邊,心裏忽然覺得無比安寧驚喜,開口問道:“大哥,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王玄之平淡地迴答“我剛剛才到”,說得就好像他隻是去了一趟門外的街市。


    “宮裏的情形……”馮妙想要起身,可整個人都酸軟沒有力氣。王玄之伸手扶了她一把,一麵彎下身子去幫她穿鞋子,一麵繼續說:“皇上駕崩了,皇孫蕭昭業在靈前登基即位,竟陵王蕭子良與西昌侯蕭鸞共同輔政。”


    他說得十分平靜,就好像在講一段史書上記載的故事一般,把這十來天的血雨腥風全都遮掩起來。


    大齊皇帝駕崩當晚,支持竟陵王和支持皇孫的人,各自帶了兵包圍了禁宮,不準任何人進出。竟陵王蕭子良卻不死心,總還想等到父皇的旨意,把皇位傳給他。就這麽片刻之間的猶豫,便讓他失去了先機。蕭鸞直接斬殺了守門的禁衛,衝入內殿,恭請皇孫蕭昭業登基即位。


    名義上有兩位王侯輔政,可事實上,大權都掌握在蕭鸞手中。竟陵王蕭子良已經被軟禁起來,蕭鸞沒有殺他,是因為當年文惠太子看出蕭鸞的野心時,蕭子良曾經替他求過一次情,算是救了他一條命。


    “妙兒,”王第一次在發問時沒有直視馮妙的雙眼,“如果現在想辦法送你迴大魏皇帝身邊,你願意迴去麽?”


    她當然願意,可是……馮妙緩緩開口:“大哥,在那之前,我還是希望能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誰。是不是……城內的情形不大好?”


    “沒什麽,”王玄之出言安慰,“過幾天我可能還要出一趟門,你安心留在這裏,其他的什麽都不要管。”他有一瞬間的猶豫,要不要把拓跋宏即將南征的消息告訴她,可擔憂終究蓋過了一切,他隻是低頭幫馮妙係好衣衫上散開的帶子,柔聲說:“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其他的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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