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搖頭,手指在那些從小到大的衣衫上滑過:“宏兒他已經厚葬了馮氏,留下了純孝的名聲,我現在出現,要他怎麽麵對?更何況,先皇李夫人的陵寢上,恐怕長出的草都已經有半人高了,人死而複生,必然免不了要牽扯出當年的舊事,隻怕又是一場風波。與其鬧得不得安生,我寧願永遠停留在宏兒的想象裏,讓他不用麵對一個麵容猙獰可怕的母親。”


    “所以,已經死去的人就該永遠死去。這樣,活著的人才能善加珍重。”李夫人取出兩件新做好的衣衫,跟前麵的放在一起,“他是天子,我是天子之母,都不能隨心所欲。”


    李衝神情間帶上了幾分愧色,太皇太後囚禁、毒殺先皇時,他也做了幫手:“其實先皇他並不是生病……”


    他的話才出口,就被李夫人打斷:“不必說了,死去的人已經永遠死去,活著的人,就請自己多加珍重吧。”她像是知道李衝要說什麽一樣,卻不讓他說出來。所有恩怨,她選擇就此遺忘,那意味著原諒,也意味著永不再相見。


    李衝聽出她話中的深意,歎氣說道:“我送你從北門出城,選好的商隊,就在城門外等著。”


    青岩寺正殿裏,拓跋宏隱約覺得一直有人在看他,那道目光熾烈灼熱,幾乎帶著燙人的溫度。可當他起身四下搜尋時,又找不到任何人了。


    那天李衝所說的話,已經讓他心中生疑。他派人暗地裏觀察李衝的行蹤,知道他曾經來過青岩寺後山的南山房。禮佛過後,拓跋宏命羽林侍衛守住山門,自己起身向後山走去。


    此時樹葉已經落盡,後山一片淒冷肅殺景象。靴底踩在枯枝上,發出吱嘎聲響。南山房的門半開著,隱約看得見屋內有一張未上漆的木桌,桌角都已經磨得發圓了。


    拓跋宏推門進去,屋內幹淨整齊、一塵不染,卻空無一人。木板床榻上,整齊地放著兩摞男子式樣的衣衫。一摞是鮮卑胡服,另一摞是上衣下裳的深衣漢裝。從長不過兩尺的嬰兒大小,到二十多歲青年人的尺寸,每一件都針腳細密整齊。


    衣袍拂動間,帶起旁邊一張發黃的紙,飄落在地上。拓跋宏彎腰拾起,上麵寫著五個娟秀的小字:努力加餐飯。


    他問過寺裏的住持,姑子們隻知道住在南山房的人姓李,卻不知道她從哪裏來,也沒人知道她的家人在何處。她在青岩寺裏住得太久了,甚至比許多姑子來得都要早,好像她從來就在那裏一樣。


    拓跋宏搖頭,也許真的是他多心了,說不定隻是落難的李家遠房親戚,不該再打聽了,免得李大人知道了覺得難堪。他把那張紙放迴床榻上,掩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人已經來了青岩寺後山,拓跋宏難以抑製地想起另一個人來。每隔三天,他都會聽高照容轉述一次馮妙的情形,即使從沒來過,他卻已經在心裏把這條路走了無數遍。羽林侍衛封了山路,卻並不禁止姑子在寺內走動,他原以為馮妙會來前殿看他,可香都燃了三柱,她卻沒有出現。


    莫非是病情反複,不能起身……拓跋宏這樣一想,腳下的步子就走得飛快,忙忙地推開了馮妙那間禪房的門。沒有花草,也沒有胭脂,可踏入房門的一刹那,拓跋宏無端地覺得一股清甜氣息撲鼻而來,那是熟悉的人身上的幽香。


    馮妙躺在床榻上沉沉睡著,頭發用綢布裹在一起,懸在左肩上。她睡著時很老實,躺得規規矩矩,一動也不動,隻有一隻手垂落在床榻邊,跟膩在他懷裏拱來拱去的樣子,半點也不一樣。


    拓跋宏握起她那隻手,放在唇邊一根根手指吻過去。馮妙的臉色看起來的確好一些,至少帶了些紅潤,可她的胳膊卻越發纖細。隻要再給他些時間,他就可以徹底壓服那些鮮卑貴戚,也就不再需要馮清來和緩鮮卑貴族與漢家子弟之間的矛盾。到那時,他就可以用最風光的儀仗迎他心愛的妻子迴宮,讓她進宮門時不必向任何人跪拜。


    他把馮妙的手放迴被子裏,替她掖好被角。禪房雖然簡陋,可用的東西都是上好的,雲絲錦被、鵝毛軟枕……窗口小桌上還擺著一盤桂花糯米甜藕,看來嬤嬤的確照顧得很用心。


    拓跋宏在她唇上輕咬,用低啞溫厚的聲音說:“等著朕來接你。”


    山門之外,二皇子拓跋恂嫌馬車裏氣悶,正叫奶娘抱著,四處走走。青鏡一手掀起半麵車簾,壓低了聲音對高照容說話:“馮娘子的確喜歡吃藕片,今早吃了小半盤,奴婢怕不夠穩妥,還在她的茶水裏也加了安神助眠的藥,就算皇上去了她的禪房,奴婢也敢保證,她一句話也沒機會對皇上說,更沒可能近身侍奉。”


    高照容輕輕點頭,嫵媚的雙眼中滿是笑意:“那就好,你要多多留意她平日的習慣,尤其是她喜歡梳什麽樣的發髻、穿什麽顏色的衣裳,叫丹朱一字不漏地告訴我。其他的事,不要被人抓住任何破綻把柄,日用的東西,都給她選最好最貴的。”


    她的目光越過青鏡躬下的身子,正看見拓跋宏走過來,聲音刻意提高了半分:“嬤嬤費心,就有勞你多多照顧馮姐姐,馮姐姐身子弱,夜裏不要吹了山風。”


    青鏡迴頭看見拓跋宏,趕忙跪下見禮。因是照顧馮妙的老嬤嬤,拓跋宏特意停下腳步,讓她免禮起身,轉身對高照容說:“這個季節是不是很難買到新鮮的藕?下次讓嬤嬤從禦膳房裏帶一些出來,記著炒成鹹的,不要放糯米了。”


    高照容溫婉地答應,笑得毫無破綻:“嬪妾都記下了,皇上放心就是。”


    拓跋宏見山寺四周毫無遮擋,又把自己從崇光宮帶來的羽林侍衛,留下十五人護衛馮妙的安全。不必顧忌太皇太後,護衛馮妙的十五人也不需要像上次那樣遮遮掩掩,隻是不方便與寺裏的姑子混雜居住,便另住在半山腰處。


    馮妙睡了大半天,醒來後聽說拓跋宏來過,她卻一直睡著錯過了,難免有些沮喪,又聽青鏡嬤嬤說起,皇上在半山腰留下了十五名羽林侍衛,心情才稍稍轉好。她不在意什麽侍衛,卻在意拓跋宏替她著想的心思。


    快到新年時,南朝皇帝派了使節來吊唁太皇太後大喪。北地已經平定臣服,拓跋宏的注意力,就更多地放在了南朝上,對這次使節來朝特別重視,專門命人修整了驛館。


    南朝使節如期前來,順利住進了驛館。就在等候皇帝召見的這段日子裏,使節隊伍裏的一名文書小吏,出錢包下了明秀堂裏最有名的清倌人蘇小凝,要在她的香閨內留宿。


    名妓蘇小凝原本是錢塘人,最近幾年才到平城來,人生得十分美豔,衣著談吐都與平城女子大不相同個,剛一來便成了明秀堂炙手可熱的紅人。可蘇小凝卻是個有脾氣的,看順眼的人,可以分文不取,整夜談詩論畫,看不順眼的,身邊的侍女手執木棒,直接趕出去。


    偏偏貴胄子弟見多了溫柔順從的歌姬侍妾,反倒追捧起這樣野性潑辣的女子來了,私下打賭誰能先贏得美人青睞。


    曾經有人一擲千金,用檀香木作架、夜明珠綴簾、金粉塗壁,製成一輛十分奢華的馬車,送給蘇小凝做禮物,卻被蘇小凝用濃墨在車廂壁上潑出四個大字:焚琴煮鶴。可憐這位鮮卑貴族剛學了幾天漢語,四個字裏倒有三個不認識,連起來的意思還是找人打聽了才懂的,平白成了一場笑柄。


    有了這場鋪墊,南朝來的文書小吏能住進蘇小凝的香閨,就成了一件新鮮事。拋開這荒誕不經的行為本身不提,人們更好奇的是,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才能讓蘇小凝開門迎客。


    使節正式的朝見定在正月初一,這天上午,拓跋宏要祭祀天地先祖,下午便安排了宮宴。赴宴的親貴們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看這位傳奇似的人物,倒把威嚴老成的使節大人都給忽略了。


    可南朝使節剛一進扶搖閣的大門,滿朝文武的臉色都齊齊變了顧不上看什麽文書小吏,眼睛全都落在使節的衣裝上。國書上明明說的是專程來吊唁太皇太後,可南朝使節仍然穿著大齊的官服,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故意,大齊的文官服飾用的是朱紅色。穿大紅衣裳去吊唁,即使在普通人家,也是極度失禮的行為,在兩國之間,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任城王是個暴烈脾氣,此時壓抑不住怒意,開口便問:“太皇太後薨逝,大魏人人身穿素服,使節大人卻穿著大紅衣裳前來,這是什麽意思?”


    南朝皇帝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這次也派了個口舌上不饒人的使節前來。他整理衣衫,先向拓跋宏遞上國書和禮單,高聲通報:“大齊散騎常侍裴昭明拜見大魏皇帝。”一句話說完,他才轉迴頭看著任城王說:“我等是奉大齊皇命前來,朝服代表著大齊威儀,沒有大齊皇帝的允許,怎麽能隨意更換衣衫?”


    這句話既傲慢又無禮,任城王氣得手都直哆嗦,其他宗室親王也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要不是看皇帝還在眼前,恐怕立刻就要動手打人。


    南朝使節還不肯罷休,反倒理直氣壯地反問:“我等奉大齊皇帝之命出使,你們卻不準我等穿著大齊朝服,這是什麽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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