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返迴禪房時,忍冬見了她卻一點也不驚訝,隻說了一句:“我就知道娘子走不成的。”


    聽她這麽說,馮妙倒是好奇起來了,坐在床邊問:“為什麽?”


    忍冬已經可以起身,隻是傷在背上沒辦法倚靠,坐著反倒不如趴著來得舒服。她把頭略側過來,伏在馮妙手邊說:“今天晚飯後,慧空和靜心因為爭水用,大吵了一架。我聽見她們兩人說,不知道怎麽迴事,後山山腳下,有不少侍衛模樣的人。我猜是有什麽重要的人物到青岩寺來了,又不願意表露身份,隻讓跟隨的侍衛封住了後山的道路。”


    見馮妙聽得很有興致,她忍冬又絮絮地講起她們吵架時說過的話,連一場誦經法事裏,慧空要收多少香火錢這樣的事,都講起來了。


    馮妙看了看她背上的開始結痂的燙傷,笑著說:“不錯,趴了幾天,頭腦倒是大有長進了。”趴在床上動彈不得,都能聽壁角聽來這麽多消息,的確是隻有忍冬才能做出來的事。


    那名柔然男子顯然是歡場的常客,他來私會念心,自然不敢叫他口中的主上知道,所以後山的侍衛一定不是他帶來的。高清歡安排的人,也絕不會帶侍衛上山,剩下的就隻有水邊那個帶著儺儀麵具的少年了。馮妙一麵想著晚上聽來的話,一麵用軟布幫忍冬擦背。結痂的時候最是癢得難受,卻不能用手去抓。


    忍冬掙紮著躲開,口中惶恐地說:“怎麽敢勞動娘子服侍奴婢……”


    馮妙絲毫不以為意,按住她亂動的手說:“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何必計較什麽身份呢?再說,我早就不當你是奴婢了。”


    忍冬心裏仍舊過意不去,拗不過馮妙的意思,隻能側著身子趴下,到底不敢大模大樣地讓她服侍。靜默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件事來,對馮妙說:“今天晚上娘子剛剛走時,我總覺得屋外似乎有人在向內看。我爬起來時,隻隱約看見個人影,好像帶著大紅大綠的麵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


    馮妙的手頓了頓,有一瞬間幾乎覺得是那人特意來看她,可轉念又覺得不可能。也許他隻是不願顯露身份的貴胄子弟罷了,湊巧到青岩寺來。


    忍冬背對著馮妙,沒看見她神情的變化,隻管接著說下去:“別的倒不怕,隻怕這山上僻靜,不比宮裏,有那些不懷好意的人,驚嚇了娘子可怎麽好……”


    馮妙微微搖頭,看來忍冬是把那個人當成偷窺禪房的登徒子了。其實大魏境內一向尊崇佛法,除非是像念心那樣,把自己相熟的人帶到佛寺裏來,尋常人畏懼因果輪迴的說法,還是不大敢到佛寺來撒野的。更何況,青岩寺裏還有慧空和另外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姑子,就算真有登徒子,被她們圍起來用挑水的扁擔狠狠教訓一頓,也占不了什麽便宜。


    慧空和十幾個姑子……馮妙想到這,忽然有了個主意,低頭問忍冬:“你現在覺得怎樣,能起身了麽?”


    忍冬點點頭:“起身全沒問題,娘子可是有什麽話要我去打聽?”


    馮妙替她拉攏背上的衣衫:“你現在倒是乖覺,沒等我開口就有自知之明。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我要你先去打聽一件事,再把這事一點不差地散播出去。”


    她附在忍冬耳邊,細細地叮囑了幾句,忍冬手撐著床沿說:“這沒問題,最多三五天就能辦妥。”


    青岩寺後山出現的侍衛,到子時便撤去了。十二名黑衣侍衛,單膝跪倒在身穿鮮卑平民服飾、佩戴五彩儺儀麵具的青年麵前。青年抬手取下麵具,極其自然地掛在左臂上,麵具後的臉眉目朗朗,正是不帶絲毫笑意的拓跋宏。


    這是馮誕幫他訓練的第一批親衛中,最出色的十二人,前不久才秘密送來平城,直接聽命於拓跋宏一人。即使親近如始平王拓跋勰,也不知道有這十二人存在,更無法號令他們分毫。


    拓跋宏解下腰間懸掛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接著遞給右手邊第一名侍衛:“在你們麵前,朕並非天子,而是與你們同進退的兄弟。在朕眼裏,你們也不是普通的兵卒,而是朕的左膀右臂。”


    他的話語,威嚴而又親近,讓人心甘情願地願意追隨他,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黑衣侍衛們傳遞著酒壺,每人仰頭喝下一口酒,酒壺裏不是瓊漿玉液,而是最廉價劣質的烈酒。他們在武周山流血流汗、開鑿洞窟時,每天喝的就是這種酒。酒一入喉,胸口便如升騰起一團火焰一般。


    拓跋宏平視著前方說話,目光似乎注視到了每一個人:“現在形勢所迫,朕不能讓你們立即名揚天下。但是朕現在就可以以天子之名許諾,等到大事得成的那一天,朕會親賜你們金甲金刀,封你們為天子親衛,與朕同登闔閭門!”


    他知道,這種榮耀的激勵,對熱血男兒來說,比任何金銀都有用得多。從前讀史書時,看到光武帝劉秀說過的話,“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史官評論說,他年少時胸無大誌,不過想做執金吾這樣品級的侍衛而已。可處在太皇太後威壓下的拓跋宏卻能明白,那是盤旋唿嘯在劉秀胸中的雄心壯誌,真男兒,應該跨馬長街,堂堂正正地光耀千秋!


    他的話音一落,十二名侍衛齊齊叩拜下去,他們不能高聲應答,但整齊如一人般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拓跋宏手指撫摸著儺儀麵具上斑駁的油彩,眼角帶上一絲柔和的情意,他從十二人中劃出六人,對他們說:“朕給你們的第一項命令,便是留在青岩山,將來無論平城發生什麽樣的動蕩,無論如何……哪怕朕身遭不測,也要護住山上那間禪房裏的女子周全。”


    那六人齊齊地一怔,但很快低頭抱拳,服從皇帝的命令,是他們學會的第一件事。


    皇宮殿宇的簷角,在遠處夜色中露出模糊的輪廓。這一夜不能安睡的,還有奉儀殿中的太皇太後。


    她已經年近五十,在後宮中真的是很大的年紀了。一牆之隔的偏殿內,呀呀學語的孩童,已經是她的重孫輩了。她湊近銅鏡,仔細去看眼角的皺紋,用手指怎麽抹都抹不平。


    崔姑姑替她打散頭發,沾著茉莉油細細地梳理。太皇太後的頭上已經有不少白發,隻不過平時盤成發髻時,都會用藥草染黑些,不大看得出來。想到太皇太後明晚要見的人、要做的事,崔姑姑泛起一陣心酸,手上一抖,鑲嵌著玉柄的犀牛角梳子就掉在地上。


    “錦心,你說等哀家百年之後,史官會如何記錄哀家的一生呢?”太皇太後撫摸著手腕上翠綠的鐲子,幽幽地說著話,“必定會記載哀家是個蛇蠍心腸的狠毒婦人吧?”她毒死了自己丈夫的兒子,現在又要對她名義上的孫子動手了。


    崔姑姑彎下身子時,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淚,起身時含著絲笑說:“太皇太後已經輔佐了三代帝王,您垂簾聽政時,大魏國泰民安,就算是萬世之後,您也是一代賢後。”


    “一代賢後?”太皇太後冷哼一聲,“區區四個字而已,就這麽換走了哀家的一生?”她入宮為婢那年,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女童,頭上紮著兩隻總角小髻,在姑母馮昭儀的宮中奶聲奶氣地唱歌。那個她該叫姑父的男人,捂住了她的嘴。她掙紮哭嚎,用盡全力去踢打那人身上的龍紋,可那兇惡的龍還是一頭壓下來,劇痛刺穿了她還沒長成的身子……


    “娘娘……”崔姑姑的手直發抖,連梳齒勾住了太皇太後的頭發,都沒有察覺。她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麽叫過了,她清晰地記得,當聽說文成皇帝留下殉葬的旨意時,年輕的皇後曾經是多麽驚恐絕望。可現在,太皇太後妝容精致的臉上,已經很少能看到情緒變化了。


    不過一轉眼,太皇太後便恢複了從前一樣的冷靜:“還用從前那件素紗衣裳吧,明天你留在這照看恂兒,不準任何人進來,也不能讓任何知道哀家去了昌黎王府。”她要去跟柔然人談一個條件,就像從前跟朝中重臣、南朝使節談條件時一樣。即使貴為太皇太後,她依舊什麽都沒有,能拿出來做交換的,隻有自己。


    崔姑姑應了聲“是”,把備好的衣裳、首飾放在一邊,又去隔壁抱了皇太子來,送到太皇太後麵前。這已經是太皇太後撫養過的第三個皇子了,她還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孩子送上龍座。她的一生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沒有父母,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沒有朋友,她能抓住的隻有權力。


    太皇太後端詳著皇太子的小臉,林琅生下這孩子便去了,倒是省下了不少麻煩。她知道拓跋宏是個重情的人,隻要看在太子生母的份兒上,這孩子就一定能成為他的軟肋。她心頭忽然泛起一絲柔軟,當年宏兒剛抱過來時,也是小小的一團,包在龍紋繈褓中,白皙粉嫩,乍一看倒有點像個女娃,長大些才變得英氣了。


    皇太子像是困了,直往崔姑姑身上蹭。太皇太後忽然“咦”了一聲,自言自語似的對崔姑姑說:“這孩子的父母都是麵容清瘦的人,怎麽他倒長得眉目闊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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