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學裏遠離宮嬪居住的內苑,入夜後便完全熄滅了燈火。無言正帶著兩個小太監,把十來個大小不一的楠木箱子,抬上馬車。安放妥當以後,他從袖子裏摸出兩個銀錠子,塞進小太監手裏,笑嘻嘻地說:“有勞公公了,大冷天的夜裏也不能休息,這點小意思,公公買壺酒喝、暖暖手腳吧。”


    等那兩個小太監走遠了,無言才快步走到立在門邊的王玄之麵前,低聲說:“公子,出發吧。”


    王玄之緩緩轉身,把一張粉箋收進貼身的小袋裏,手指隔著衣裳壓在小袋上,聲音輕緩低沉如晨鍾暮鼓:“那兩封信,你都親自送到了吧?”


    “公子放心,第一封信我兩天前就送出去了,第二封信,按照公子的吩咐,剛剛才夾在禦膳房給北海王親衛送去的飯菜裏,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看到了。”無言點頭答應,臉上卻露出幾分不平和擔憂,“公子,您明知道皇上與北海王不和,何必要兩邊示好呢?我這腦袋雖然不靈光,可也知道這樣做兇險萬分,一個不慎,就可能萬劫不複……”


    王玄之從袖中抽出一支雕成竹節樣式的碧玉短笛,在他頭上一敲:“話多!走吧。”


    馬車在青石板路麵上,發出轆轆聲響。知學裏北小門處,一隊侍衛分列在門外兩側,門內還站著一名宮女模樣的人。


    無言從車轅上跳下來,把手裏的銀子挨個塞給那些侍衛:“幾位大哥,我家公子今晚出宮,前幾天崇光宮的劉公公已經來說過了,請幾位大哥放行吧。”


    沒想到,侍衛們都把送到眼前的銀錠子向外一推,不肯收下。領頭的侍衛長開口說話:“不是我們要為難你,隻是今晚情形有變化,宮裏有人來了,所有出入的人和物品,都要一件不漏地盤查。”


    這時,站在小門內側的宮女,走上前來,把手裏的令牌在無言麵前一晃,說道:“我是順和殿的掌事宮女玉葉,我家娘娘馮嬪娘娘掌管內宮事務,因為前一陣子,宮裏有人手腳不幹淨,娘娘特意命我在這,仔細盤查所有進出的物品。”


    無言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竟然懷疑他們是手腳不幹淨的賊,還說得一點也不隱晦。


    玉葉看他一眼,把令牌收迴袖中:“也不是專門隻搜你們這一輛車,要是心裏沒鬼,趕快搜了,你們也好趕快出宮去。”


    無言跟隨王玄之以前,原本是個市井潑皮,什麽事都敢做,什麽話都敢說,跟在王玄之身邊這幾年,才慢慢轉了性子。可眼前的宮女趾高氣昂,倒把他多年隱藏的脾氣給激了出來,無言把馬鞭子往手臂上一纏,叉著腰對那宮女說:“我家公子是何等尊貴的人,你說要搜便搜麽?你要搜我們的車,我還要看看你的令牌是真是假呢!拿過來!”


    玉葉被他吼得倒退了兩步,滿麵怒色地說:“大膽!馮修媛娘娘的令牌,你也敢質疑真假?”她迴身對侍衛們說:“你們還愣著做什麽?還不趕快上去給我搜!”


    玉葉時常幫馮清拿些昌黎王府送進宮的東西,侍衛們大多見過她,知道她是馮清身邊最得臉的宮女,不敢怠慢,立刻將無言圍在中間。


    無言也不怕他們,抄著手說:“我家公子得皇上特許,出宮可以免於搜檢,你這個宮女,難道可以不聽皇上的話?”


    玉葉冷笑著說:“皇上即使有口諭,想必也是幾天前的事了。我們馮修媛娘娘打理內六局事務,有權權宜處置後宮事務,你要是不服,就派人去崇光宮請旨。要是皇上現在說了,可以不搜你們的馬車,那我就放行。”


    兩下心裏都清楚,這會兒就算派人去崇光宮,也是請不來什麽旨意的。眼看就要動起手來,王玄之一掀車簾,從馬車內跨步出來:“無言,既然是宮中另有安排,我們就客隨主便,讓他們搜一搜吧。”說完,他看也不看那些侍衛、宮女,徑直走到三步遠外,等著他們動手搜車。


    無言平生不服任何人,隻服王玄之一個,見他發了話,便不再阻攔。可他知道馬車裏的秘密,也不甘心就這樣由著他們亂翻公子的東西,清了清嗓子說:“你們要搜,就仔仔細細地搜吧。隻有一樣,我家公子的東西,可都是上好的,有不少還是價值連城的古董,你們要是弄壞了可不成。搜檢之後,還要原樣放迴去。”


    他拉開車簾,露出車廂內摞得整整齊齊的箱子,聲調一挑:“請吧。”


    王玄之用的箱子,都是特別製作的,底部隔層裏灌了鉛,專門用來裝運瓷器,即使馬車在路上顛簸,箱子也不會隨意晃動。侍衛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挪了最上麵的一個箱子下來。無言在一邊不住地叫嚷:“小心,輕著點,摔碎了你們可賠不起。”他故意叫得大聲,要是馬車夾層裏那一位醒過來,聽見聲響,也該知道不能出聲。


    他悄悄看了一眼王玄之,見他隻是靜默地站著,仰頭似乎在看月色,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自己的手腕,心裏會意,對著正在打開箱蓋的侍衛說:“反正已經開箱搜了,你們就把東西一件件都拿出來,不要迴頭再說沒看清楚。”


    箱子裏的瓷器,形狀各異、大小不一。這種收攏瓷器的方法,還是王玄之教他的,一件件順次放進來,既穩當,又能裝得多,取出的時候,也必須照著固定的順序取,否則便會卡住。


    幾個侍衛圍著箱子,手忙腳亂地把瓷器取出來。玉葉的目標並不在東西上,急著要搬開剩下的箱子,卻又被無言拿話堵住了嘴,不得不耐著性子,看著他們一件件地搜檢。


    宮中報更時的梆子聲,宣示著子時已經過半。侍衛們眼看就要抬下最後一口箱子,無言心裏著急,卻又不能跟王玄之說話,最後一口箱子抬開,便會發現車廂底部有一層暗格。他焦急地轉頭,想給王玄之一個暗示,哪怕是個眼神也好。可王玄之維持著仰頭望天的姿勢,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侍衛長道一聲“得罪了”,帶了兩個人上去,要抬那口箱子下來。他們的手剛挨著箱子邊兒,宮中忽然響起急促的示警鍾聲,隱約是從崇光宮方向傳來的。侍衛們驚疑不定地互相張望,莫非有人敢夜闖崇光宮?


    玉葉冷著聲說:“繼續搜啊!”


    王玄之這時才踱迴馬車邊,抬手用碧玉竹笛壓住了侍衛長的手,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我聽說,今晚北海王的親衛也在宮裏。”


    侍衛長驚愕得愣在當場,他無暇思索這位南朝來的公子,如何會知道宮苑裏的事,另一個念頭在他心裏翻湧,攪得他無法平靜。北海王一向與皇上不和,若是北海王的親衛在崇光宮有什麽舉動,而他又恰好帶人及時趕到,說不定他從此就可以青雲直上,不用再守宮門了。


    他猶豫著不敢動,示警鍾聲響起,宮中侍衛無論身在何處,都要立即趕往鍾聲傳來的方向,隻有守衛城門的侍衛除外。可是……他看一眼王玄之,見他的目光似無意地往知學裏另一側看去,猛然間想起來,知學裏原本就是在宮外修建的,另有一道大門通往內宮。這北小門,是知學裏通往街市的門,細說起來,其實並不算宮門。


    侍衛長向玉葉一抱拳:“這位姑娘,馬車上的東西,已經搜得差不多了,並沒有什麽可疑的。示警鍾聲響起,我們得過去看看,娘娘麵前,還請姑娘多說幾句好話。”


    玉葉急得直叫,她一個小姑娘家,自然搬不動最後一口箱子,可她根本攔不住那些侍衛的步子,眼看著他們全都走了。


    王玄之把碧玉竹笛收迴袖中,慢條斯理地對玉葉說:“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奉了哪宮娘娘的命令,來跟我過不去。我隻好心提醒你一句,今晚宮中不太平,皇上必定會派人安撫各宮妃嬪。要是奉命過去的人,沒見著你家娘娘,這麻煩恐怕也不小。與其在這為難我,不如好好想想,怎麽勸你的主子避禍吧。”


    玉葉畢竟年輕,平時在宮裏,也沒真正遇上過什麽難事,驚疑不定地想了片刻,便急匆匆地走了。臨去前,她還不忘狠狠地瞪了無言一眼。


    無言對著玉葉的背影,狠“嗤”了一聲,這才迴身對王玄之說:“公子真是好手段,難怪要送信給兩家,原來是借著北海王的親衛衝進崇光宮,把這些妖魔鬼怪全都引開。”一邊說著話,無言已經一邊把箱子放迴車上。他其實手上功夫不弱,之前請太監幫忙來搬,不過為了遮掩罷了。


    王玄之站在車廂一邊,忽然抬手攔住無言,從他袖子上抹下一點半透明的東西,疑惑地問:“這是什麽?”


    無言自己探頭看看,搖著頭說:“不知道,也許是在靈堂裏挪動棺蓋時蹭上的。”


    王玄之把那塊東西挑在指尖上,用力撚了幾下,又湊到鼻前輕嗅,臉色忽然變得凝重,匆忙上了馬車,對無言催促:“我們原路折迴去!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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