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進平城朝賀、述職的官員,都陸續離開,返迴自己任上。北海王拓跋詳在平城已經逗留了數月之久,也該啟程繼續去督建報德佛寺了。拓跋宏傳下旨意,二月初九,在崇光宮設小宴,親自為北海王拓跋詳送行。為了表示優待,拓跋宏還專門請高太妃和高照容一同赴宴。


    小宴之前,馮妙按照跟王玄之約定好的時間,把高清歡曾經給過她的那包藥粉,放進了凝霜殿的茶水裏。跟馮妙料想的一樣,隻要能夠離開皇宮,給人作婢子也好,隨便嫁給什麽人也好,馮瀅都願意接受。仰頭喝下那杯茶時,她幾乎連一瞬間的猶豫都沒有。


    她從小受的教導,就是如何做一個皇帝的妃子。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要怎麽做她自己。


    高清歡為馮妙準備的,的確是珍貴難得的好藥。藥粉溶解在茶水裏,很快就消失得毫無蹤跡可尋,即使事後有人拿了這套茶具去追查,也不會發現任何問題。而藥效,也是迅速卻又逐漸地散發出來。


    馮瀅先是在某天傍晚忽然嘔血、昏厥,接著就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漸漸地不能起身。到第三天,她已經氣若遊絲,不能進食任何東西。太皇太後和馮清都來看過,還破例宣了宮外一直為馮瀅診治的大夫,進宮來照料馮瀅。可她還是沒有挺過這天亥時,氣息和脈搏都觸不到了。


    馮家這個小女兒,從小就乖巧安靜,驟然去世,連太皇太後也悲慟落淚。既然進了位份,就是皇帝正式的妻妾了,拓跋宏歎息不已。他還記得這位小姑母,膽小怕黑,特別下旨令她與貞皇後合葬於雲中古城的金陵,免得她在黃泉路上孤苦害怕。雲中金陵是拓跋皇室埋葬曆代皇帝的陵寢,從開國皇帝開始,曆代帝後都在那裏合葬。


    事發突然,連壽衣都是派人通知了昌黎王府,臨時送進來的。畢竟是親生的女兒,又從小多病,得了父母不少關愛,博陵長公主哭得幾次昏死過去,還硬要連夜入宮,親手替女兒裝殮。可出嫁的公主不能在日落後返迴娘家的規矩還在,不能破例,她隻能枯坐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被馮誕攙扶著進了宮。


    原本日日妝容精致、從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博陵長公主,不施胭脂,不帶釵鬟,整個人就像一夜間蒼老了十歲,憔悴不堪。馮妙看得心中不忍,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萬萬沒有後退的可能了。


    馮妙已經事先仔細打聽過,用鎮魂釘封住棺木之前,棺蓋並不會完全合攏,滲入的氣息足夠維持馮瀅微弱的唿吸。而王玄之選定的出宮日期,便是停靈的第四天。這一天,頭三剛過,祭奠的人都迴去了,靜安殿的守備最為鬆懈。


    這一天,剛好也是二月初九,拓跋宏為北海王送行的日子。


    戌時剛到,崇光宮內燈火通明,拓跋宏在主位上就坐,笑意融融地向北海王拓跋詳頻頻舉杯。因後宮有喪事,便沒有傳召歌舞,可菜色樣樣精致,主人也十分殷勤。高太妃陪坐在北海王對麵,借著舉杯的機會,打量著一身錦繡龍袍的少年天子。


    登基十餘年,他早已經不是那個任由太皇太後擺布的孩童了。他越是笑得和煦,高太妃心裏就越是驚恐。比起自己那個莽撞的兒子,拓跋宏越發讓她覺得深不可測。一個人,要是任何事都不能叫他失態、發火,那這個人就實在太可怕了。她到現在都看不出,拓跋宏究竟知道不知道,皇長子身上的秘密。


    酒剛喝了一巡,高照容就抱著幼子走進殿來,嬌怯怯地見禮:“嬪妾來遲了,原本已經要出門,恪兒忽然哭鬧不止,又叫奶娘喂了一次,這才肯乖乖的。”


    繈褓裏的孩子,咬著手指,一雙大大的眼睛骨碌碌亂轉,正是二皇子拓跋恪。眼見拓跋宏的嬌妻、幼子都來了,高太妃的心才放下了幾分。她帶進殿來的內監,都是會些拳腳功夫的,真要是動起手來,隻要先製住了那個孩子,就不怕拓跋宏真敢對他們怎樣。


    想到這,高太妃笑吟吟地對高照容說:“因為詳兒要走,忙著打點行裝,本宮好幾天沒見恪兒這孩子了。說起來,這孩子既是本宮的孫兒,又是本宮的侄外孫,本宮看著,真是打心眼兒裏喜歡呢。”


    高照容毫無猶豫,走到高太妃身側坐下,把恪兒放進她懷中:“太妃娘娘疼愛,是恪兒的福氣。”


    見她如此隨意自然,高太妃心裏的戒備,也慢慢放鬆了,暗想自己大概是多慮了,高家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這年輕的皇帝,還是不敢妄動的。


    高照容的話不多,可總能恰到好處地說得高太妃心花怒放,殿內氣氛漸漸變得十分融洽。


    此時,一名身穿從四品女官服飾的人,快步走到拓跋宏麵前,雙手捧上幾份文書:“皇上,這是明天一早需要下發的詔令,剛剛整理出來,請皇上過目後用璽印。”


    拓跋宏似乎興致不錯,揮揮手說道:“朕今晚要陪太妃和詳弟,這些先放到內殿去,朕過後再看。”


    那女官答應了一聲,起身往內殿走去。站起來的一刹那,高太妃才看清,這人正是曾經許嫁始平王拓跋勰的李弄玉。始平王屍骨未寒,她就做女官做得有滋有味。高太妃不屑地冷哼一聲,果然貌美的女子都是禍害。當初要不是林琅那個小妖精,詳兒也不至於被遠遠地趕出了平城。


    李弄玉目不斜視地從她麵前經過,把文書放進內殿,便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拓跋宏指著自己麵前的兩盤青菜說:“二月裏能吃到這種青菜,可不容易。怎麽隻有朕麵前有?來人,把這兩盤菜也放到太妃和詳弟麵前去。”高太妃笑著推辭客氣,卻不敢當真吃那兩盤菜,高照容讓了幾次,她都隻說自己已經吃不下了。


    殿內依舊溫暖如春,可似乎有些太暖和了,高太妃竟然覺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她用力搖搖頭,高照容的笑臉,在她麵前變得越來越模糊,竟然分成了好幾個朦朧的影子。就連她的聲音,也飄渺得好像從天邊傳來:“太妃娘娘才喝了幾杯,怎麽就醉了,快把恪兒給我吧,別累著太妃娘娘了。”


    高照容伸手從她懷裏抱迴孩子,高太妃想要阻攔,卻使不上半點力氣,手腳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她心裏大驚,迴身便要叫自己帶來的內監上前,可身後的景象,讓她驚出了一身冷汗。穿著碧雲殿服侍的高大內監,都已經軟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她驚駭地看向自己的兒子,卻見北海王拓跋詳,手撐著麵前的食案,身子已經歪歪斜斜。“你……你們……”高太妃看向並肩而立的拓跋宏和高照容,霎時明白過來,自己已經徹底落進了拓跋宏設好的陷阱。嬌妻、幼子,都是用來讓她放鬆警惕的。她隻是想不出來,她明明已經很小心,沒有動過任何可疑的酒菜,是什麽時候中了迷藥的。


    疑惑間,崇光宮殿門大開,一隊身穿鎧甲的士兵,手執明晃晃的兵刃,衝進殿來,將高太妃和北海王拓跋詳圍住。直垂至地的鮫紗帷帳後,李弄玉緩步走出來,直接走到高太妃麵前。她的眼神平靜得讓人害怕,因為那種平靜,隻會出現在麵對一個沒有還手能力的對手時。


    高太妃也是經過無數後宮風浪的人,先帝那麽多嬪妃,隻有她一個人安然活到今天,還曾經掌管了十餘年統理六宮的大權。看見李弄玉,她便想起來了,李弄玉剛才送了幾份文書去內殿。一定是在那時,她在內殿的香爐裏,加了迷香。


    拓跋宏仍舊和煦地微笑著說:“這香味道不錯,就是容易讓人沒有力氣,朕特意在那兩盤青菜裏放了能緩解香料作用的藥材,可惜太妃疑心太重,一口都不肯吃,白白辜負了朕一番好意。”


    李弄玉走到高太妃麵前,解下她手上的貓眼石戒指,戒麵向內戴在手指上,突然揚手給了高太妃兩個耳光。鑲嵌寶石的地方,有一處尖銳的突起,隨著這兩巴掌,高太妃臉上登時劃出了兩道交錯的血痕。


    她解下戒指,丟在腳下,對著高太妃說:“這兩巴掌,是始平王妃和沒能等到蕭郎迴來的弄玉給你的。”接著,她轉身向著拓跋宏跪下,鄭重地磕了個頭:“謝皇上成全。”她一生桀驁,還從沒有向任何人行過這樣規矩的禮。


    拓跋宏微微點頭,受了她這一禮,眼中有若隱若現的淚光,抬手示意她退下。到內殿更換香料,需要一個最信得過的人,拓跋宏想了無數人選,最終還是選定了李弄玉。因為他相信,李弄玉比任何人都更想殺了高太妃。


    大勢已去,高太妃和北海王拓跋詳,卻不肯束手待斃。拓跋詳被侍衛按著,跪在地上,鯁直了脖子問:“皇上為何抓我和母妃?”


    一句話點醒了高太妃,雖然心知肚明是因為白登山行宮圍獵的事,可高太妃卻不肯老實承認。那件事,她自信安排得天衣無縫,每一個環節,都找了不同的人去做,單獨來看,算不得什麽,連在一起,才會置人於死地。


    她對著拓跋宏大聲喝問:“本宮畢竟還是皇上的庶母,詳兒也是先帝親封的北海王,皇上這樣對我們母子,本宮不能心服。皇上要安什麽罪名,也要拿出證據來,不然的話,本宮便要懇請皇上,召集宗親老臣來議一議今天的事。屠戮庶母和幼弟,到底是不是明君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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