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隻管說。”拓跋宏的腳步不敢停頓,隻匆匆地應了一聲。


    “高姐姐曾經對我說過,她夢見林姐姐在雪地裏,被野獸撕咬。”馮妙斟酌著該怎麽說。拓跋宏進來越發不喜有人借著林琅的名義說服他,隻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那時一直不明白,高姐姐究竟想說什麽。我還聽說,太妃娘娘曾經去看過高姐姐,卻在廣渠殿裏,跟高姐姐發生了爭吵。”馮妙頓了頓,終於還是接著說,“這一趟出發前,高大人卜到的卦,也是白獸纏身。”


    拓跋宏思索著沉吟:“你說是高氏想要害死朕麽?照容也就算了,她懷著身孕,有心無力,可高清歡如果知道了,完全可以直接來告訴朕,不必通過什麽卦象。”


    馮妙沉默著不說話,說不定這就恰恰是高清歡的態度了,如果拓跋宏安然迴去,懲戒高氏時,他可以借此脫罪、置身事外。可要是拓跋宏命喪白登山,他似乎也很樂於見到。畢竟有自幼相識的情分在,她心頭矛盾,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如果是高太妃安排了這些事,她身在後宮,不但能如此周密地在野獸和鉤索上動手腳,還調動得了外麵那些兵卒,朕實在是低估了她的影響力。這些年,她在太皇太後的壓製下,在後宮越發安靜老實,晚些入宮的人,都隻當她是個麵慈心軟的老好人。”拓跋宏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層森然冷意。“朕把北海王拓跋詳調離平城,又特意叫人防著他們私下傳遞消息,他們卻還有本事裏應外合,真是讓朕驚喜。”


    越往山腹內走,周圍越發涼得沁骨。馮妙軟軟地趴在他背上,漸漸有些支撐不住,直往下滑。她控製不住直打冷戰,唿出的氣息卻熱得燙人,頭越來越重,昏昏沉沉地貼在拓跋宏的脖頸上。


    拓跋宏覺出後頸上的熱度,壓低了聲音叫她:“妙兒,山腹裏陰冷,別睡過去,等躲開那些搜山的人,我們找個地方生火。”


    馮妙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卻根本控製不住,身子沉沉地趴著,手上的力氣卻漸漸鬆了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馮妙隻覺得喉嚨裏像燒起了一團火,炙烤得難受,身上卻一陣陣地發冷。“阿娘,我渴……”馮妙軟綿綿地哼了一聲。恍惚間,她似乎還在昌黎王府的小院子裏,每次她病了,隻要拖著軟綿綿的音調說話,阿娘就會過來摟著她,喂清涼的酸梅湯給她喝。


    果真有清涼的液體滑進嘴裏,灼燒感減輕了些,可身上依然冷。似乎是阿娘把她摟在懷裏,又似乎不是,阿娘不會這樣親吻她的額頭,阿娘也不會把她抱得這麽緊,快要喘不過氣來……


    再次睜開眼時,四周仍然是黑沉沉的,幾步遠開外的洞口處,隱約透進一點昏暗的星光。拓跋宏正用一隻手捧著水,一滴滴喂進她嘴裏,見她醒過來,把剩下的水潑在地上。


    馮妙摸索著坐起來,眼前金星亂舞,才剛一動,就覺出身上的外裳不知何時被人換過了,原來潮濕的衣裳不見了,變成了一件過於寬大的外袍。借著星光看去,拓跋宏隻穿了一件窄袖束腰的內袍。


    脫去了濕冷的衣裳,身上終於覺出一點暖意來,馮妙有些茫然地問:“這是哪?”


    “還是在山腹裏,隻不過換了一處偏僻隱秘些的山洞。”拓跋宏把已經麻木的雙手籠進袖中取暖,“那些搜山的人還沒死心,暫時不能生火。我們要等到勰弟或是廣陽王親自帶人來,才能出去,朕現在隻敢相信他們兩人。”


    馮妙點點頭,縮成一團靠著牆壁坐著。地上似乎有條粗粗的繩索,滑膩膩的卻又有些咯手。馮妙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隨手往旁邊推了推。


    “別動地上那些東西,”拓跋宏忽然開口,“是蛇。”他說出的最後兩個字,帶著些戲謔的笑意,似乎在等著她尖叫著撲過來。


    馮妙一驚,立刻縮迴了手,在黑暗裏一動也不敢動。


    拓跋宏極輕地笑了一聲:“蛇到冬天就會身體僵硬,這時候是不會咬人的,等到天氣迴暖,它們才會逐漸蘇醒過來,外出覓食。”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準確地摸到了馮妙柔軟冰涼的小手,放到一隻僵硬的蛇身上:“隻要捏緊了蛇的七寸,它就沒有辦法轉頭來咬人,你就不用怕它了……”


    他的話音忽然頓住,山洞外傳來隱約的腳步聲,搜山的人竟然一直追到這邊來了。聽腳步聲似乎有兩、三個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一路仔細搜尋卻不說話。


    拓跋宏輕拉馮妙的衣袖,示意她向裏挪動一些。他們是從山腹內走過來的,洞口並沒有留下足跡,隻要小心隱藏不被發現就好。


    外麵的人在洞口前停下,其中一人說:“最後一個山洞了,要不要進去看看,沒有就可以迴去交差了。”馮妙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下意識地握緊了拓跋宏的手,等待的一瞬漫長得令人窒息,隻聽見另外一人說:“好,進去看看。”


    拓跋宏用一根手指,在馮妙手心上寫字:“你敢不敢殺人?”以他現在的狀況,不能同時製服三個人,必須有馮妙幫忙才行。


    馮妙略一遲疑,堅定地寫:“敢。”


    拓跋宏把她的手放在一隻蛇身上,在她另一隻手心上寫字:“捏緊七寸,把它捂熱,等人走近,丟出去。”


    馮妙一想到蟒蛇嘶嘶吐信的樣子,就心底發怵,可還是照著拓跋宏的話,捏緊了它的七寸,放在腿上捂熱。僵硬的蛇身漸漸變軟,可綿軟裏還帶著一股柔韌的力道,想要從她手裏掙脫。馮妙越發不敢鬆手,牢牢捏緊它的七寸。


    那幾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手中的火把光亮打在洞壁上。拓跋宏默默數著步子,估計著他們再轉過一個彎,就要出現在眼前時,忽然暴喝一聲,把手裏捏著的小蛇直丟出去。馮妙聽見他的吼聲,趕忙也把自己手裏的蛇丟出去。


    白登山裏的這種小蛇七寸子,毒性極強,過了大半個冬天,蛇牙上的毒液積累得更多。小蛇落在人身上,張口就咬,走在前麵的兩人慘叫一聲,蹲下身去捂住了腿上的傷口。可那蛇毒蔓延得極快,沒多久,他們就抽搐著倒在地上,隻是一時半刻還不會死去。


    在他們身後還有一人,拓跋宏驟然躍起,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低聲喝問:“是誰派你們來搜山的?”那人竟然也十分硬氣,瞪眼看著拓跋宏,嘴角緩緩流下一行血來。等拓跋宏反應過來,他已經咬斷了自己的舌根。


    火把照亮了山洞,馮妙這時才看見,地上盤著大大小小十幾隻毒蛇,灰褐色的蛇身上,分布著銅錢大小的斑點,十分駭人。她向後退了兩步,一雙姣好柔美的眼睛裏,全是驚恐。另外一邊,被毒蛇咬中的人,還在地上翻滾扭動,情狀猙獰可怕。


    她第一次動手殺人,明明嚇壞了,卻不哭也不叫,隻大睜著眼睛看著。


    拓跋宏走過來,伸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把她僵硬的身子摟緊,柔聲勸慰:“別怕了,人命都算在朕頭上,跟你無關。”他轉頭對著地上的兩個將死之人,一字一字地說:“你們聽清楚了,要變成鬼索命,隻管來找朕。”


    馮妙縮在他懷裏,雙腿直發軟。拓跋宏幫她緊一緊衣袍:“我們得繼續走了,這幾個人遲遲不迴去,會引起他們背後主子的疑心,遲早會有更多的人找過來的。”


    他拉著馮妙的手,走了幾步,又轉迴頭來低聲說:“你……很勇敢,我很喜歡。”


    山腹裏已經不能停留,兩人踩著沒過腳腕的積雪,一路向西走去。馮妙雖然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小姐,可也是從小養在深閨,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她連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隻是默默跟在拓跋宏身後,盡量跟上他的步子。


    天色由烏黑變成深藍,又從一角漸漸染上一抹白色。拓跋宏在一處大石後麵的背風處停下,對馮妙說:“勰弟的人應該就快來了,我們在這等一等。”


    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腹中灼燒得難受,連昏沉睡去的力氣都沒有了。馮妙靠在山石上,目光越過拓跋宏的肩頭,漫無目的地向遠處看去。茫茫白雪、茂密樹叢中間,似乎有個黑影在移動。她隻當自己眼花出現了幻覺,用力搖搖頭,再向前看去時,那黑影已經近了數十步,是一隻一人多高的黑熊!


    看來這場陰謀還沒有結束,馮妙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袍,那股氣味能刺激老虎,便也能吸引、刺激其他的猛獸。她趕忙伸手去解扣帶,要把外袍脫去,可手指卻抖得不聽使喚。


    拓跋宏察覺她的異樣,迴頭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抽出匕首“嘶啦”一聲劃開了黑色外袍,揚手遠遠地丟開,拉著馮妙向相反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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