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近來整夜都在翻閱古籍,快到天亮時才能入睡。忍冬也一直都在陪著她,幫她更換蠟燭,添茶添水。可這事情,一直在私下裏進行,不好當著眾人的麵提起。


    “姑姑不必介懷,這些事情問問清楚,原本就是應該的。昨晚我和婢女忍冬,一直都在華音殿,”馮妙從容不迫地迴答,“我夜裏睡不著,就點了支宮蠟,隨便翻了本書來看。值夜的羽林侍衛,要是路過華音殿門前,都會看見昨晚的燈火光亮,姑姑叫人來問問,就知道了。”


    “點著燈火,人也未必就在華音殿裏,”馮清坐在胡床上,腳尖點著地麵,“也許有人故意夜裏出去,卻在自己的殿裏點著蠟燭作遮掩呢。”她輕巧地一笑,對馮妙說:“我不過是平白想起來,並不是說姐姐,姐姐可別多心。”


    她這樣說了,馮妙也不好發作,踱步到另一側坐下,跟馮清遙遙相對,隻是隱隱覺得今天似乎哪裏不對勁。這時,春桐從內殿出來,對崔姑姑說:“娘娘已經喝了安神的湯藥,睡下了。萬幸娘娘昨晚並沒看見什麽鬼影子,今天的精神也還好,請姑姑代為轉告一聲,讓太皇太後放心。”


    袁纓月剛好坐在馮妙身側,用帕子遮住嘴低聲說:“大清早的,卻把我們都叫過來問這些有的沒的,裏麵的這一胎,養的也太不安生了。”她忽然想起件事,又接著說:“給姐姐的繡鞋,我已經做好了,鞋麵上繡了並蒂蓮花。昨天我把做好的繡鞋送到織染坊去了,讓她們給整雙鞋染一層浮色,會更好看的。她們做好了,就會直接送到姐姐的華音殿去。”


    馮妙笑著答:“讓妹妹費心了。”


    略坐了片刻,奉儀殿的管事太監張右走進門來,向崔姑姑迴話:“廣渠殿外麵的路,剛好通向內六局的宮女住處,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青石路麵上的鞋印,早就看不清了。”張右已經在奉儀殿侍奉多年,做事穩妥,平常並不在內殿伺候,遇到要緊事時,太皇太後才會叫他跟崔姑姑一並出來。


    “不過,”張右頓了頓,接著說,“靠近宮牆根處的泥土地麵上,還留下了一排鞋印,從廣渠殿東側的宮牆下麵,繞了大半麵,一直到西南角上,才消失不見了。”


    張右的話適可而止,這條路線,正好經過昨晚詭秘人影出現的地方,出門倒藥渣的醫女,從東南角的小門出去,藥罐子砸碎的渣滓,還留在那裏沒有清理呢。


    崔姑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沉吟著不說話。馮清有些耐不住了,接口說道:“這有什麽難的呢,請這位公公,去把那些鞋印子,隨意拓一個迴來,比對一下就知道了。再不濟的,叫今天來這問話的人,也都各自去泥土地麵上走一圈,要是鞋印子不一樣,至少也洗脫了嫌疑。”


    自從高太妃病後,內六局事務就由馮清打理,雖說大半事務都是交給內六局總管事去做,可馮清畢竟要在大事上拿主意,說話辦事都比從前越發爽利。


    她這麽說了,崔姑姑自然不能駁她的麵子,便叫張右去拓一張鞋印迴來,向在座的宮嬪女眷告罪:“不是奴婢有意要冒犯各位娘娘,實在是太皇太後有嚴令,這次一定要把事情查個清楚明白,恐怕要請各位娘娘待會兒挨個跟那印記比上一比。”


    在座的女眷都趕忙點頭應允,忙忙地說,能洗脫嫌疑,是再好不過的。女子的腳,原本最是矜貴,不能輕易給人看。可一來隻是比對鞋印,不需要裸露雙足,二來此刻在廣渠殿的,不是女眷就是宮女內監,也算不得什麽外人。


    不知道張右用了什麽辦法,不過一炷香時間,就拿了一張微濕的薄紙過來,一個女子式樣的繡鞋印記,在上麵隱約可見。那鞋印十分小巧,看上去不過巴掌大,鞋底上似乎還帶著鏤空的騰雲紋,是隻有宮嬪才能穿的樣式。


    馮清看了一眼,就冷笑起來:“好小巧的腳,也不知道是哪位姐妹。”她第一個走上前去,稍稍拉起裙擺,露出繡著海棠花的鞋麵。馮清的腳大小適中,但是比起那張薄紙上的鞋印,還是很明顯的略大了些。


    袁纓月、盧清然、王琬,都一一上前比對了,尺碼都不合適。輪到馮妙上前時,她把裙擺微微提起,把腳上的繡鞋露出來,輕踏在那張薄紙旁邊。隔著薄薄的繡鞋,隻能看見她腳上的輪廓,纖細秀美。


    馮妙心裏倒抽了一口冷氣,那鞋印的大小,剛好與她的腳一模一樣。


    “姐姐的腳倒是小巧可人,跟這鞋印很相像啊。”馮清探頭看過來,像是無心的一句話,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此時還剩下鄭柔嘉沒有上前比對,崔姑姑歎氣說道:“請鄭娘娘也來比對了吧。”幾乎人人都已經認定,那腳印就是馮妙的。


    鄭柔嘉緩步上前,輕拉裙擺,也伸出一隻繡鞋來。鞋麵用光滑的軟緞製成,半點裝飾也沒有,那隻纖細的腳也十分小巧玲瓏,跟薄紙麵上的鞋印大小相仿。


    有人輕輕地“咦”了一聲,崔姑姑在馮妙和鄭柔嘉的繡鞋上掃了幾眼,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姑姑明鑒,”鄭柔嘉忽然開了口,“我有幾句話想問這位公公,問過之後,再請姑姑迴稟太皇太後。”她轉向張右問道:“請問公公,外麵的腳印,是平整清晰的,還是腳尖用力,後麵卻模糊不清?”


    馮清有些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夜半出來裝神弄鬼,自然要輕手輕腳地走路,肯定是踮起腳尖的。不料張右恭恭敬敬地答話說:“迴稟鄭娘娘,宮牆根下的泥土,夜裏有些潮濕,那些鞋印都是前後用力均勻的。”


    “既然這樣,這些腳印就不是我留下的。”鄭柔嘉稍稍紅了臉,“能不能請公公迴避一下,我有辦法可以證明給崔姑姑看。”張右躬身退出殿外,鄭柔嘉見屋內隻剩下內宮女眷,便扶著婢女的手坐下,拉下了自己腳上的繡鞋。


    小巧的腳掌彎曲成新月一般的形狀,顯然是從小用布包裹,刻意糾正而成的。其他宮嬪沒見過這樣的腳掌,都好奇地探頭來看。


    鄭柔嘉越發不好意思,卻還是對著崔姑姑說:“我的生母出身不好,原本並沒指望我能入宮為妃。想著將來要討夫家喜愛,從小娘就教我跳折腰掌中舞。我這雙腳,也是從小就用布包裹住,不讓它長大。”


    折腰掌中舞,據說漢朝時趙飛燕、趙合德姐妹,最擅長此舞,傳聞趙飛燕身姿輕盈,能在男子手掌中翩翩起舞。後世流傳下來的舞蹈,自然沒有那麽神奇,但是跳得好的人,也可以在一尺見方的高台上翩然起舞。要跳這支舞,最要緊的,除了腰肢柔軟,還要有一雙纖細小巧的腳掌。


    “因為這個緣故,”鄭柔嘉咬著嘴唇,卻不得不在這麽多出身驕貴的女子麵前,講起自己的隱秘,“我走路時,總是用腳尖點著地,並不用整個腳掌用力。如果是我留下的腳印,隻會腳尖清晰,不會整個腳掌都那麽平整。”


    盧清然發出“嘖”一聲驚歎:“好本事啊,折腰掌中舞,難怪皇上都為你折腰了。”因為上次侍寢被鄭柔嘉半路搶先的事,她還在耿耿於懷。其他漢家女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跟著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折腰掌中舞流傳至今,早已經不是什麽宮廷樂舞了,因為舞姿太過妖嬈嫵媚,名門閨秀都不屑於學習這支舞,隻有要靠博得男人歡心生活的勾欄女子,才多擅長此舞。平日裏鄭柔嘉從不曾提起。此刻為了洗刷嫌疑,不得已之下才說了出來。


    鞋印平整……馮妙顧不上細聽別人的譏諷,注意力隻集中在這幾個字上。鄭柔嘉已經證明了那繡鞋印記不是她留下的,那麽現在,嫌疑最大的就隻有她自己了。她腦中驟然一醒,也走到崔姑姑麵前:“我也有件事,想請姑姑迴稟太皇太後時,一並如實稟明。”


    “前幾天,袁妹妹從我這裏拿走了一雙舊鞋子,比照著幫我縫製新鞋,”她向袁纓月看了一眼,“我自然不會懷疑袁妹妹,可袁妹妹把鞋子送去織染坊染色了,說不定有人拿了我的鞋子,故意留下那些印記。”


    她直視著崔姑姑的雙眼,直截了當地說:“雖然我不知道是何人做的,但是這人居心叵測,想要讓人懷疑,我有意刺激高姐姐,讓她精神不濟、不能順利生下孩子。請姑姑派人去織染坊,取來那兩雙鞋子比對。”


    她故意說得嚴重,懷疑她的動機,就是懷疑整個馮氏的動機。太皇太後手裏已經有了皇長子,她吃不準自己是否會在此時,被太皇太後放棄。


    崔姑姑命人叫來張右,派他帶人去織染坊,取迴馮妙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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