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替她抹去掛在睫毛上的淚滴:“瀅妹妹,別說這種傻話了,既然已經進了宮,就沒有退路了。”


    馮瀅咬著唇,狠狠心跪倒在馮妙麵前:“姐姐,求你救我,我……我已經不是完璧,如果被皇上發現,就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我一人死不足惜,恐怕還要連累馮氏滿門。”


    馮妙驚得說不出話來,馮瀅從小乖巧安靜,任誰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這種事來,好半天才問:“什麽時候的事?”


    “兩年前,大哥送我去代郡溫泉養病,就是在那時候,”馮瀅垂著頭,因為講起羞恥的往事而臉色泛紅,可目光中卻沒有絲毫柔情,“不過是一個生得俊秀些的侍衛罷了,並沒什麽特別。我也知道,是因為看守代郡溫泉的將軍,命他來照料馮家的小姐,他才對我那麽關心客氣。”


    “我原本指望這病纏綿不愈,就可以逃過馮家女兒注定的命運了。可臨去前我才知道,無論如何,母親都會送我入宮,我怕極了,不想一輩子在這黃金囚籠裏過,”馮瀅說著,眼中又流下淚來,“隻要有人能帶我走,不管那人是誰……我就這麽匆匆忙忙地把自己交了出去,可沒想到,那人是個敢做不敢認的懦夫。事過之後,他居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求我放過他。我……”


    馮妙聽得心下發涼,以馮瀅的性子,要做出這種事來,一定是對入宮厭惡恐懼到了極點。想必入宮時的教引嬤嬤,也不敢對馮家小姐太過嚴苛冒犯,所以才沒發現這件事。如果可能,她也很想幫幫這個小妹妹,可是,連她自己都陷在這個黃金囚籠裏,哪還有餘力去改變別人的命運。


    馮瀅止住哭聲,坐迴胡凳上:“姐姐,謝謝你聽我說話,我也知道這事情難辦,不然,我早就去求大哥了,他是最疼我們的。”


    馮妙心中酸澀難言,轉念想起進門前看到的情景,又問:“那盧令儀也是來陪你說話解悶的麽?”


    “她?!”馮瀅冷笑一聲,“是啊,她可真是怕我悶壞呢。”她語氣裏滿是不平和厭惡,卻還是慢慢講給馮妙聽:“今年份例的布料,到現在還沒發下來,各宮各殿,都是一樣的。可她卻總有緣由,今天說罩衣找不見了,需要布料裁件新的,明天說窗紗舊了,趁著天氣好要換換。口口聲聲說,不好意思去太妃娘娘麵前叨擾,隻能來找二姐姐,可又每次都趕在二姐姐不在的時候來。我被她吵鬧得沒法,每次都叫人拿我自己帶進宮來的布料給她。”


    聽到這,馮妙已經明白了大概,心裏對盧清然越發鄙夷。範陽盧氏也算是名門望族,家裏什麽好東西沒有,偏偏要從馮瀅這拿布料。無非就是對馮清跟著高太妃協理六宮不服,又不敢對馮清怎樣,隻能把怨氣撒在文靜多病的馮家小妹妹身上。


    妝台上用來計時的線香燒了快一半,馮妙想著馮清就快要迴來了,柔聲安慰了馮瀅幾句,便要離去。馮瀅把桌上的點心向前一推:“姐姐,這些東西你帶走。”


    馮妙以為她病中挑嘴,不喜歡這些外麵帶進來的東西,笑笑說:“那就賞給伺候的下人吧。”馮瀅卻忽然按住她的手,一樣樣裝迴海馬紋瓷罐裏:“姐姐,記著,以後都不要再給任何人送吃的東西,就算你是一番好心,別人客氣收下,過後也根本就不會動上一口。”


    看她怔住,馮瀅接著說:“你可還記得,從前家裏專門有人教導宮中禮儀?你聽過的,隻是冠冕堂皇的那一部分。母親還曾經請人單獨教導過我和二姐姐,那人講的第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能吃其他妃嬪送來的食物,因為那食物裏,可能有叫人心悸昏厥的生草烏,也可能有讓人落胎不孕的紅花。”


    “姐姐,”馮瀅說著眼睛又開始泛紅,“一輩子要這樣提防人、算計人,還是為了一個我不愛的男人,我不甘心。我連該愛一個什麽樣的人,都還不知道……”


    馮妙捧著海馬紋瓷罐,一路走迴華音殿,臉上都被夜間的涼風吹得忽冷忽熱,通紅一片。忍冬看她有些失魂落魄,急忙忙地用溫水幫她擦臉,又拿了平金手爐來,重新填上炭幫她暖手。


    她看馮妙好半天都不說話,小聲咕噥:“我就說別去送什麽點心,這是又招惹起什麽心思來了?娘娘要是能少想些事,早就不用喝什麽湯藥了。”


    馮妙對她擺擺手,叫她把海馬紋瓷罐連著裏麵的點心一起,都扔出去:“放心吧,我沒胡思亂想,這次我才是真想明白了。”


    這一夜又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半睡半醒間,想起馮瀅日日驚懼的樣子,汗水幾乎打濕了錦被。麵前一會兒是郭泉海的陰狠麵容,一會兒又是盧清然趾高氣昂的咒罵,依稀似乎有暗昧不明的聲音在對她說話,卻聽不真切。馮妙驟然睜眼,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披衣起身,拉開團蝠藤蘿紋窗幔向外看去,滿庭無聲的月色,才讓她漸漸安寧下來。已經是婕妤了,距離九嬪隻有一步之遙,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


    昏睡時那些模糊不清的念頭,逐漸在她腦海中連成一片。盧清然這種不知輕重的囂張跋扈性子,豈不正是她此時需要的?既然人家已經送到麵前來,不好好利用一下,未免太過可惜。


    裁製春衣的份例,直到三月末才送到各宮各室。往年這個時候,春衣早已經上身了,今年各宮妃嬪卻還都捂著厚重的夾棉冬衣,都難免有些怨言。去年剛入宮時的春衣顏色鮮亮,也不好拿出來穿。


    不知道是高太妃的主意,還是郭泉海自己的心思,分發布料時,沒像往年那樣,直接按照品級分配好,而是把布料先裁成小塊下來,送到各宮各殿去,供娘娘、娘子們按照喜好挑選。


    一點小小的變化,就讓這些年輕的妃嬪們興高采烈,連先前的不快和怨氣,都散了大半。


    布料樣子送到華音殿時,馮妙看似隨意地翻了翻。綾、羅、綢、緞、絲、帛、錦、絹,含義各不相同,要不是聽過王玄之講解,她也分辨不清。貴族人家的小姐,隻認得幾種最名貴的料子和花色,至於辨別材質和質量,那是下人們要做的事。


    她見裏麵隻有兩匹素色的輕羅,便指了那兩匹,又和顏悅色地問那跪在地上的小宮女,接下來要去哪一宮。小宮女口齒伶俐,迴答說先讓三位婕妤娘娘挑了,餘下的拿到馮婉華和盧令儀那裏去,再然後才按照品級輪到其他的妃嬪和娘子。


    “馮婉華倒罷了,昌黎王府什麽好東西沒有?盧令儀倒是對衣裳布料很上心呢……哎?這匹水天碧色的十香絹看著也不錯,顏色透亮,又不犯貞皇後大喪的忌諱,好像皇上也喜歡穿天青色的衣裳來著……”馮妙說著話,臉上露出倦容,“罷了,本宮挑得頭眼昏花,你下去吧。”


    馮妙叫忍冬拿賞錢賞她,給送了出去。不一會兒,忍冬就返迴來,附在馮妙耳邊說:“那小宮女在宮道上轉過彎去,就把那匹十香絹的布樣子,給換到前麵來了,應該是往盧令儀的頌元殿去了。”


    剛才說話時,馮妙就看出那小宮女一味奉承討好。這種性子的人,要是有機會在令儀麵前露臉,怎麽肯輕易放過?畢竟,在宮嬪跟前做貼身侍婢,可比在內六局輕生多了。


    她叮囑忍冬:“等到那兩匹布料送來時,你就說我指的不是這個,叫她們另換同色的其他布料來,隨意什麽都可以,隻是不要絹。”


    太皇太後舊年在永巷落下了腿疾,好幾年不曾複發,今年不知怎麽又發作起來了,天氣稍暖,就去了代郡行宮療養。四月間便是高太妃的生日,照例又是小宴,因太皇太後不在宮中,太妃便傳旨在碧雲殿開宴,隨意熱鬧一下。


    宮中隻有拓跋恂一個幼兒,奶娘提早抱了來,在太妃娘娘跟前逗弄著玩耍。過了百日的拓跋恂,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紮舞著小手,非要高太妃抱了才肯安靜。奶娘討好似的笑說:“真是奇了,小皇子殿下就跟太妃娘娘親近,別人誰抱也不依呢。”


    高太妃叫人拿了果子來,擺在麵前給拓跋恂撥弄著玩,口裏的語氣卻淡淡的:“都是本宮的孫兒輩,哪能不親近?”


    說話間,各宮妃嬪也陸續到了,給高太妃送上賀禮,儀製上不敢越過太皇太後,就在巧心思上下功夫。馮清這一向跟著高太妃學著協理內宮事務,請了一尊白玉觀音像,命人送進碧雲殿內殿去了。盧清然從家中帶了兩盆珍貴難得的蘭花,也提早擺到了碧雲殿裏。


    馮妙手繡了一副百壽圖,不求出挑,隻求無功無過、不惹人注意就是了。


    私下裏眾人都聽說了皇上也會來,衣飾、發式上,都特別動了巧心思。馮妙在盧清然身上掃了一眼,果然看見她用那幅水天碧色的十香絹,裁成了百褶海棠裙,外麵搭了一條素色披帛,禁不住微微一笑。真是個沉不住氣的,魚餌才放了一點點,就急著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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