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手上劇痛難忍,直想往後縮,可整個手掌都被拓跋宏握住。臉上淚痕猶在,拓跋宏便伸手替她抹去。馮妙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再次觸怒他。崇光宮內香暖宜人,她卻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金雕玉砌的飾物,隻讓她覺得越發恐懼。


    內監隻備了皇帝用的肩輦,拓跋宏邁上禦座,在馮妙腰上一帶,抱她坐在自己膝上,手指在她含淚的眼角輕輕摩挲。


    “妙兒,不要讓朕失望,不要逼朕……”他的語氣裏,有她聽不懂的沉重哀傷,像是最珍貴的東西轟然碎裂時的無奈。明明痛的人是她,馮妙生出一種錯覺,像是有把極鈍的刀子,戳在他胸口,讓他一滴滴流盡鮮血,卻求死不能。


    流雲閣內,馮妙一進門便聞到濃重的藥味。四海同春錦帳上,染了一大團鮮血,觸目驚心。馮妙越發恐懼,睜大了眼睛往床榻上看去。


    拓跋瑤平躺在床榻上,手腕上、脖頸上都纏著厚厚一層軟布,隱約有血跡滲出來。她臉色灰敗,從前晶亮靈活的一對大眼睛,此刻被一片死灰色籠罩。她竟然對自己下了這麽重的手!馮妙心中不不忍,坐到床榻邊,輕輕叫了一聲:“六公主……”


    拓跋瑤卻不答話,艱難地轉動瞳仁,直到看見拓跋宏站在床邊,才終於哭出來,叫了一聲:“皇兄……”她一開口,倒嚇了馮妙一跳,原本清脆的少女嗓音,變得嘶啞難聽,像指甲刮擦木料的聲音一樣,還帶著嘶嘶的風響。想必是拓跋瑤脖頸上傷得太深,已經損壞了嗓音。


    拓跋宏走過來坐到她身側,攏一攏她的被角安慰她:“好好休息,朕會替你想辦法。”


    “沒有辦法了,”拓跋瑤放聲痛哭,就像要把前半生沒有流過的淚,一下子都補償迴來,“她一直寵著我、順著我,無論我要什麽,她都答應,都是為了有今天。她對我說……說,這就是公主的命。皇子皇孫,尚且要拚上一條性命為國廝殺,公主什麽都沒有,卻平白錦衣玉食十幾年,隻能拚上自己。”


    聽到最後,馮妙才明白過來,拓跋瑤口中的“她”,原來指的是太皇太後,拓跋瑤昨晚,已經見過太皇太後了。難怪她進門時,拓跋瑤並不理她,這對兄妹,此刻都已經記起了她的另外一層身份——太皇太後的親生侄女。


    “瑤妹,其實鬱久閭氏予成也算得上有為的君王,再說他也是真心喜歡你,才會在國書裏那樣說……”


    拓跋宏的話被彭城公主打斷,“我不要嫁他!”拓跋瑤啞著嗓子叫喊,“皇兄,求求你,瑤兒求求你,隻要不去柔然,把我嫁給誰都行!乞丐也行,馬夫也行!”


    她轉向馮妙,眼中淚如泉湧:“柔然黃沙萬裏,我去了,就再也迴不了平城了。我隻想留在平城,哪裏也不想去。”她唇邊帶上一抹淒慘卻嬌柔的笑意:“隻要我還在平城,總還能在雲泉寺遠遠地看見他。他那樣的人,就是該受人崇敬膜拜的,我在人群裏看他一眼就好。”


    馮妙轉頭,用一隻手捂住眼睛,指縫間漸漸濕潤。


    拓跋瑤似乎有些神智迷離,對著半空喃喃地說話:“即使他走了,再也不來雲泉寺,他用過竹簾還在,他嚐過的山泉還在……他的氣息,永遠都在……”


    拓跋宏隔著被子壓住她的手,用力到依稀聽得見骨節的聲響。馮妙定定心神,終於開口,卻是向著拓跋宏說的:“嬪妾願意去試試,勸說太皇太後。”她抬頭起身,正對上拓跋宏幽深的雙眼,直直看過來。馮妙無端覺得心中發慌,趕忙轉開視線,匆匆出門。


    從流雲閣到奉儀殿,要經過知學裏,還沒靠近,遠遠的就聽見一陣嬉笑聲。馮妙原以為是年紀小的宮女,趁著閑暇嬉笑取樂,不想她們見著自己行禮拘束,便要繞開。


    沒走出幾步,便聽見一個孩童的聲音帶著嘲笑說:“果然是個傻子。”接著便是石子擊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啊”、“啊”的聲響,竟然隱約是個男人的聲音。隻不過那聲音嘶啞詭異,明明是成年人,卻又帶著兩三歲幼童一樣的驚恐無助。


    馮妙停下腳步,循著聲音看去,幾名衣著華貴的小孩子,團團聚攏在一起,遠遠地用石子砸向一個身穿錦袍的男人。那男人既不逃走也不反擊,隻用雙手抱住頭和臉,扭動身子躲閃。身上的衣袍用料名貴,卻已經蹭上了好幾處泥漬,汙損不堪。


    那幾名小孩子,分明是來知學裏聽講的宗親子女,有膽小些的縮手勸阻:“別鬧了,咱們還是快走吧,父王知道了要罵我的。”


    一旁侍奉的太監接過話去:“小王爺不用擔心,丹楊王到奉儀殿去了,一時半刻不會迴來。這丹楊王世子是個傻子,就是讓他告狀,他也不會。”其餘幾個孩子鄙夷地發出一陣哄笑,把手裏的石子一起扔出去。


    馮妙對那太監的挑唆心生反感,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出來,那些孩子認出她的宮嬪服飾,嫩聲嫩氣地向她行禮問好。剛才說話的太監,也乖覺地下跪行禮:“拜見婕妤娘娘。”


    那幾個孩子認出馮妙就是在長安殿小宴上送小箋給他們的人,都圍攏在她身邊,皇嫂、皇嫂地叫。馮妙原本就喜歡小孩子,挨個問他們讀了什麽書,故意不理會那個仍跪在一邊的太監。她言語溫柔,說起漢家經典,又不像知學裏的老夫子那麽枯燥無趣,幾個孩子喜笑顏開,都纏著她要她多講一些。


    馮妙這時才起身踱到那太監麵前:“太皇太後和皇上開知學裏講學,原本就是為了多與漢家子弟親近交好。丹楊王遠來大魏,也一向得太皇太後和皇上優待。你一個小小內監,竟然敢唆使主子欺侮丹楊王世子,這該是何等大罪?”


    那小太監此時才嚇得麵色如土,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冒犯丹楊王世子、唆使小主子,哪一樣都是要命的罪。


    “你自己去慎刑所,領二十杖,把這道理好好想清楚。”馮妙輕斥一聲,叫他快些離開。


    那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走遠,幾個貴胄子弟也各自散去,馮妙才有機會仔細看那丹楊王世子。他臉上滿是汙泥血漬,背部彎曲凸起、不能站直,喉嚨裏發出野獸一樣的嗚嗚聲響,轉頭看向馮妙時,半張的嘴裏流出一道口水。


    馮妙不忍再看,拿出一塊帕子輕輕丟過去,自己轉過臉望向別處。聽說丹楊王當年匆忙出逃時,府裏上下百餘口,幾乎都被殘暴的小皇帝殺盡了,隻來得及帶出一個懷有身孕的小妾。兩人一路風餐露宿、擔驚受怕,等到了平城才生下世子劉承緒,卻是個天生殘疾的男孩。隻是沒想到,這世子的殘疾,竟然如此嚴重。


    丹楊王世子緊盯著馮妙看,忽然怪叫一聲:“姐姐,好看!”沒等馮妙反應過來,他已經站起身直撲過來。


    馮妙大驚失色,急忙向後躲閃,可她的衣裙長垂至地,後踏一步,剛好踩在裙裾上,身子向後仰去。丹楊王世子看樣子已經有二十多歲,雖然殘疾,卻也有幾分力氣,這一下來得飛快,眼看就要抱住馮妙。


    眼前憑空閃過一道紫色身影,抓過馮妙的手腕帶向一邊。丹楊王世子撲了個空,整個人俯身倒在地上,額頭正磕在一塊石頭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這樣沒用的人,有什麽值得可憐的?”高清歡聲音清冷,隱隱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不屑,一動不動地看著丹楊王世子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


    轉頭看向馮妙時,才發現她痛得直流冷汗,高清歡觸到她手指上纏繞的軟布,舉起來仔細查看,臉色變得異常陰鬱,許久才問:“怎麽傷的?”


    “衝茶時燙……燙傷的。”馮妙想要抽手,身上卻發軟沒有力氣。


    “你說謊,燙傷不會疼成這樣。”高清歡解開軟布,看見她小指紅腫,軟軟地垂著,雙目迸發出以前從未見過的怒意,“妙兒,你忍著點,現在不給你接好,以後這根手指總會不靈活。”


    他在馮妙手指上輕撫,像是要幫她減緩痛楚,卻在她毫無預料時突然用力,然後飛快地用布條固定住。馮妙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眼前一片昏花,幾乎站立不住。疼勁略微過去,她才大口喘著氣說:“我說過了,不想再跟你私下見麵,我還要去奉儀殿,你……你放手吧。”


    “妙兒,”高清歡緩緩鬆開手,“我也說過,誰也不配這樣對你,別人欠我們,遲早要連本帶利還迴來。”


    他話中透著奇怪的意思,馮妙卻無暇仔細思索,手指上疼痛,幾乎一瞬間鑽入五髒六腑,像要把她生生撕裂。她轉身急忙忙地走開,被明晃晃的太陽晃得頭昏眼花。


    進入奉儀殿時,丹楊王已經離開。馮妙從崔姑姑手裏接過參湯,捧到太皇太後麵前,服侍她用下,心裏掂量著該如何說才好。


    沒等她想清楚,太皇太後卻先開了口:“瑤兒那孩子,真是胡鬧,事情鬧到柔然使節麵前,哪裏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公主怕是舍不得遠離太皇太後,真的不想去柔然,”馮妙偷眼看著太皇太後的眼色,仔細斟酌的詞語,“不如太皇太後先迴絕了受羅部真可汗,再多留公主幾年吧,說不定等公主年紀大些,也就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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