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該知道,”馮妙摟住拓跋瑤,“並不是所有事都能隨心所欲的,連你皇兄也不行……”


    拓跋瑤從仰頭看她,仍然抽噎不止,語氣卻萬分堅定:“我不求別的,隻求現在不要讓我遠嫁柔然。將來無論嫁給什麽人,我都認了。”說著說著,她眼中的淚又湧上來:“遠嫁柔然,車馬一路向北,要從雲泉寺門前經過。這讓我……情何以堪?”


    雖然早已經猜到,可聽到拓跋瑤親口說出雲泉寺三個字,馮妙仍然覺得世事弄人。那樣風姿翩然的士族公子,也難怪拓跋瑤會一見傾心。可惜,琅琊王氏是南朝重臣,她以大魏公主之尊,無論如何沒有可能下嫁。


    “六公主,皇上答應柔然求親的使節了沒有?”馮妙撫著她的背問。


    拓跋瑤聽出她話中大有深意,怔怔地說:“還沒有……可是,柔然以國禮下聘,沒有合適的理由,皇兄也不能夠斷然拒絕啊。”


    馮妙見她神情哀慟,大為不忍:“六公主為何不去懇求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一向最疼愛你。”原本是勸解的話,不料又惹得拓跋瑤淚水漣漣:“我一早就去奉儀殿求過了,皇祖母說,公主的婚姻從來不是家事,是國事,她要跟皇兄議定。這分明就是敷衍我,他們都想跟柔然交好,便要把我當牛羊禮物一樣送人了。”


    “那也未必,”馮妙咬咬唇,還是把後半句話說了出來,“也許是公主懇求的方法不對。”此時為拓跋瑤謀劃,實在是不智之舉,一個公主遠嫁,無論當時再怎麽驚天動地,過後也不過是宮中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而已。可她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衝動,想要留住拓跋瑤最後一點自由自在,就像留住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境一樣。


    馮妙附耳對拓跋瑤說了幾句話,拓跋瑤驚得瞪大眼睛:“這……這能行麽?”


    “試試看吧,”馮妙握住她的手,“行或者不行,都在太皇太後一念之間了。”太皇太後驕縱拓跋瑤,固然因為她是個與世無爭的公主,卻也同時是一種向拓跋宗親示好的方法。如果拓跋瑤為了柔然求娶的事而尋死,太皇太後就不得不慎重考慮了。


    馮妙替拓跋瑤準備好了一切用具,甚至還幫她想好了要對太皇太後說的話,最後叮囑她,一定記牢每一個步驟,不可慌亂。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處,下手不能太輕,免得被太皇太後看出破綻,可也不能太重,免得弄假成真傷了自己。


    拓跋瑤哭了一整天,眼睛早已紅腫不堪,看上去先多了幾分真實。馮妙特意叮囑拓跋瑤,等快到子時再鬧起來,自己起身去了長安殿。


    林琅斜倚在床榻上,跟馮妙說話,手臂搭在圓潤的肚腹上,形成一個保護的姿勢。有經驗的禦醫已經看過,雖然不能十分肯定,卻也隱約透露,林琅腹中懷的,應該是個皇子。


    越是靠近孩子將要出生的日子,馮妙就越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她在林琅身上,看不到絲毫將要跟腹中孩子見麵的喜悅,隻覺得她安詳寧靜得讓人害怕,似乎隻要把孩子生下來,她連性命都可以舍下不要了。


    馮妙怕她一直悶著,對孩子不好,便拿絲絛編成各色小玩意,給她取樂。剛編出一個巴掌大的小花籃,便看見心碧走進來,在林琅麵前屈身說:“崇光宮剛才傳信過來,皇上要去看望彭城公主,今晚不過來陪娘娘說話了。”


    林琅倒也沒什麽失望神色,隻點頭說她知道了。馮妙手上一抖,結好的花籃險些散了。她匆匆收了個口,便向林琅告辭,說她頭暈無力,想早點休息。


    出了長安殿,冷風撲在身上,馮妙抱著胳膊打了個哆嗦。八、九月間,夜晚的風已經有些凍人,涼意反倒讓她越發清醒了幾分。也許對拓跋宏來說,同樣舍不得妹妹遠嫁柔然,可對大魏皇帝來說,安撫柔然可汗卻是眼下最有利的做法。如果皇帝這時去了流雲閣,拓跋瑤的計劃就沒法順利實現了。


    馮妙轉了個身,往流雲閣方向走去。拓跋瑤當初選中的這處宮室,簷角高挑,斜飛入雲,是整個王宮中最高的一處閣樓。繞過牆角,馮妙聽見流雲閣中仍舊一片寂靜,便知道拓跋瑤的動作還沒開始。


    正要繞到正門,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彩繪祥雲宮燈裏散發出的昏黃光亮,已經隱約照到馮妙腳下。她沒有迴頭,卻清楚知道是拓跋宏正走過來。並非赴宴或召幸宮嬪,沒有宣告帝王儀仗的鍾聲,直到他已經如此近,馮妙才察覺。


    她不敢迴頭看,隻能低著頭貼著牆角走,風卷著她的衣角,襯得她整個人都像要飄然飛起。馮妙縮著肩膀,沒走幾步,身上便被什麽東西罩住了。拓跋宏已經大步追上來,解下自己的錦緞披風,裹在她身上。


    伸手在她手上一握,果然指尖冰涼,拓跋宏用手壓住她微涼的耳尖兒問:“怎麽一個人走到這兒來了,身邊連個侍奉的人都沒有?”


    馮妙被他握住,一動也不敢動,垂頭看著他身上的龍紋,小聲說:“今天早上看見彭城公主了,似乎受了什麽委屈,剛從長安殿出來,想去看看她。”


    拓跋宏神色一滯,他自然知道拓跋瑤是為了什麽事,卻不願對馮妙說起,不動聲色地把話題一轉:“她從小被寵壞了,鬧個脾氣,沒幾天就過去了。你現在去,反倒被她鬧得不能安心。”


    馮妙心頭漸涼,做皇帝的人,果然要有幾分常人沒有的狠絕才行,拓跋瑤的終身大事,就這麽被他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帶過。她裝作毫不知情地反問:“皇上到這邊來,也是要去看彭城公主麽?要是皇上想去,嬪妾就陪皇上一起進去。”


    拓跋宏擁著她的肩:“原本是要去看看,現在改主意了,看你凍得手腳都冰涼,朕先帶你去崇光宮暖暖吧。”見她沒有拒絕,便握住她的手,轉身折迴去了。


    宮燈燈罩上的祥雲紋,被拉長了投映在地上。馮妙盡力把步子邁得大些,好跟上拓跋宏的腳步。人靠在他懷中,心裏卻飛快地想著,今晚要如何拖住他。


    第二次邁進崇光宮,馮妙在進門時明顯地身子一縮。拓跋宏覺察出她的緊張害怕,轉頭叫太監宮女全都等在外麵,自己拉著馮妙手,進入前廳。


    殿門合攏,空曠靜謐的宮室內,就隻剩下他們兩人。馮妙緊張得手心微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緊張些什麽。她勉力定定心神,對拓跋宏福身說:“沒有旁人,就讓奴家去泡茶吧。”她知道拓跋宏喜愛漢家文化,故意用了漢家小兒女的稱謂。拓跋宏果然微微震動,向她含笑點頭,自己拂開衣袍,坐在幾案前。


    紅泥小爐上放置一把精巧的壺,等水中冒出蟹眼小泡時,馮妙用木勺取出茶葉,依次放進三個紫砂小壺中。接著,先斟了一盞水,碰到拓跋宏麵前。


    拓跋宏接過來,卻不喝下,笑著說:“用了朕的上好茶葉,怎麽隻有一杯清水給朕?”馮妙含笑帶嗔地答:“皇上走了一路,必然渴了,清水是先給皇上解渴的。茶隻能用來淺嚐,難道皇上要學那些俗人一樣牛飲麽?”


    馮妙用絹帕墊住小壺,緩緩高衝。略等片刻,才拿起第一把紫砂小壺,往茶盞裏斟了淺淺的一點,雙手捧到拓跋宏麵前:“第一杯,請皇上嚐素瓷雪色。”拓跋宏接過啜了一口,茶香中透著微苦。


    她接著換上第二種:“第二杯,請皇上嚐凍頂雲芽。”滋味清冽卻又纏綿悠長。


    等拓跋宏放下茶盞,她又及時地捧上第三把紫砂壺裏斟出的茶:“最後一杯、請皇上嚐老竹珍眉。”香醇濃鬱的茶味,一入口便剛好蓋住了前麵兩種茶的清淡,把舌尖百味都囊括其中。


    三種不同的茶,同時衝泡,依次飲用,時間恰到好處,味道也恰如人生的三個階段,少年時青澀,青年時熱烈,老年時醇厚。拓跋宏喝過好茶無數,卻從沒試過這樣品茶。眼前的少女溫婉嬌羞,卻又透著一點慧黠靈動。耳垂上的兩顆珍珠墜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沒有飲酒,拓跋宏卻覺得熏然欲醉,他從小就懂得克製隱忍,從不允許自己放縱沉溺於任何東西。這一刻,他卻有些難以自抑,手指敲擊著紫檀木桌麵,淺淺低吟:“一飲滌昏寐,寂寂天光珠凝淚。再飲清心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馮妙輕聲接過:“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她手裏原本也端著一盞清茶,放在鼻前輕嗅。手掌忽然被人整個握住。心神一慌,滾熱的茶就潑灑出來,馮妙輕輕“啊”了一聲,想要抽迴手,卻被握得越發緊。


    拓跋宏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得多,幾乎貼著她耳邊問:“腰上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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